十一月上海的夜晚还不很寒冷,不期而至的连绵细雨将人赶往不同的地方。我将自己躲到音乐里面,抬头望向天空。天还是那么辽远深阔,只是在城市灯光的映照之下略显苍白。几千年以来,我们的古人也是望着同一片天空,只是我们若想理解古人眼中的天,却好像已经被时代阻隔了无数道,失去了那样的眼光。
我想知道天对祖先意味着什么。古人常说天命,《尚书·汤誓》中说“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不是我一个人敢于作乱,是因为夏罪行深重,我敬畏上天的命令,不敢不前去征伐它。
天相对于人间是更高的秩序,对人世间的一切事物做出安排。也许在先民眼中,天命不可违,是否出门、是否下雨、是否要出兵作战,凡事都可以事无巨细的用龟甲卜卦。而上天也一定能感应的这种呼唤,它的回应就藏在那一道道或深或浅的龟裂中。
除了这种方式,上天还会用许多其他的现象来感应人世间的需求。连年的干旱是王不勤政的处罚,东方祥瑞是圣人出世的预兆,女人梦见天上的神人预示着即将添子。诸如此类,不胜枚举。遥远的天代表着正义,代表着理想,在渺小如蝼蚁的人类眼中是一种无法阻挡的必然性。“天丧予!天丧予!”在古人的经验和知识无法触及的领域,就产生了巫术和信仰。
也许这样的想法在今人看来属于封建迷信,尤其是在科学和理性思维主导一切的时候更加显得不可取了。然而人们常说要尊重传统,这不仅在审美、历史和文化的层面上有意义,很多传统塑造了我们的心理结构,影响着我们如何认知世界。
例如上述天人感应之说,直至今日也不免会潜伏在我们的思维中。相信意念可以移动物体,隔空取出瓶中药片的气功在建国后竟也蔚为成风。也许有人说那时民众受教育水平低下,可一个即使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若遭受了恋人的背叛,也会将对方所有的东西弃之如鄙履,并狠狠踩在脚下,摔碎,撕烂,如此一来在心中便实现了对负心人的复仇。这与古人的巫术扎小人倒也不谋而合。
如此看来我们口中的古人似乎也并不很遥远,另一方面,我们手中的现代科技也是非常切近的事物。我们不应忘记提出日心说的哥白尼不过距今五百年,而即使是在哥白尼那里,所有天体也被要求做着完美的匀速圆周运动着。哥白尼的《天球运行论》大部分内容以严密的数学公式书写,以至于在发表后的几十年内只有数学家能够读懂。
因此,诚然我们的科技日新月异,我们在科学成果的书写上却越来越专业和晦涩。除了少数天文学家,当我们望向那片天空时,我们的认识又能比古人多多少呢?我们能更加准确地描绘天体运行轨道,知道天体间的距离,甚至能把人送上月球。我们对宇宙的认识越来越深,可我们对那个问题的认识却依然停留在原地,那就是天到底是什么?
古人相信天人感应,是因为感到了事物的感应。而今人说感应,并不是真的相信,或者只是一种说法,许多人没有见过流星,即使见到了也不会觉得愿望一定会实现。天所带来的威严和天命的不可违抗性似乎已经消失了。然而人实在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在摆脱了这一层智识的束缚后,却又主动给自己戴上了另一个枷锁——命运的无常。
天命是一种宿命,是常说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而命则是一种偶然性,是人生中各种突发的事件。正因为它的偶然性和不可预测,有时甚至是一种难以承受的变故,人就将其归之为天命,于是臣服于无常的命运,偶然性变成了主宰,变成了统治自己的必然性。
我们常说事在人为,好事多磨,甚至在我们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父一辈口中也往往能听到船到桥头自然直、努力就能成功一类朴素的话。也许这也是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心理结构。面对苦难不像苦行僧将其视作得道的必经之路,也不将其视作欢愉,而是强调韧性和艰苦奋斗,并常常以松柏自比。
今天我们更多的人说出身、机遇决定一切,其实是对阶层固化的一种不满。一个人偶然的出生在一个国家,偶然的降生于一个家庭,人生就是从一连串的偶然开始,随着人的成长,面对命运的偶然开始有了选择的自由,而古人自强不息的实践理性精神仍然不失为一种实用哲学。
孔子少谈天命,“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尼采的超人哲学是反上帝,也就是反天命。不相信注定的天命,却又尊重命运的偶然。在有限的生命之中,在苦痛与灾难之中磨练出耀人的光辉,以此来承担、来建立自己的生命,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知天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