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那些已经飘荡在历史空间里的逝去的人,如果少了时间坐标上发生过的尘俗之事,园林是什么?外乡人也好,苏州人也好,第一次走进那一处园林,看见的可能仅仅只是房子,花草,假山,在建筑学者眼里是一个个经典,摄影家关心镜头里的四季变化早晨黄昏光线的微妙颤动,最多听到的还是职业导游口齿清晰、思路明晰的讲解。
园林是以前的人家,以前的人家有以前的故事,睹物思人,园林是缅怀追思之地,未必是亲人故交,一般这些人都太有钱,有权势,走进园林其实好象在翻书,风景如诗,关于这些人的故事就是小说,野史往往好过档案卷宗的肃穆,网师园的很多往事值得一翻。网师园在古城东南隅的阔家头巷,走进去,小巷子里摆着不少旧货摊,北京城慈禧太后的照片都有卖,然后就终于看见一块空阔的地方,设辕门,有照墙,规模不大不小不太显赫也不显寒酸,规矩有内涵的黑色大门,比较有特色的是门口两边有抱鼓石,是狮子滚绣球的浮雕,被很多刚买好门票的手快意抚摩而过,所以锃亮,颜色不仅古旧而且滋润,网师园的门脸很有阅历,但不象拙政园那么气宇轩昂,网师园比较斯文,它最早叫万卷堂,读书破万卷,并且读的尽是宋版。
网师园的最早造园在八百年前,南宋绍兴年间,吏部侍郎史正志,因反对张浚北伐而被劾罢官,淳熙年间在这里建万卷堂,列书四十二橱,其中以写本居多对门造花圃,名渔隐,广植牡丹五百本,花开富贵,闭门读书。明《姑苏志》、隆庆《长洲县志》引《施氏丛钞》云:“正志,扬州人,造带城桥宅及花圃费一百五十万缗。仅一传,圃先废。”废的结果是这个花园开始出现在当时的二手房市场,开价极其低廉,“僦直十万缗”,但还是没人买,挂在市面上好多天,最后以成本百分之一的价格卖给了常州丁姓,仅得一万五千缗。丁某人好象也不灵光,没多久就又卖掉了,最可惜是那些书,元人撰写的《吴中旧事》记载:“始则论斤买为故纸,其后势家每橱止得一十千,卷席而去”。我们猜想那些珍贵的“写本”应该是起码唐朝的文物了,卖了房子再卖书,遥想当初史侍郎搬家的船队从葑门进入,延绵浩荡着半个苏州城,气势何等惊人,不做官,求田问舍,说不行就不行了,是子弟无能,也是少了门阀的高贵。
作为一处可供出售的房产,网师园的命运似乎一直很不幸福。网师园名字的首次出现已经是清朝乾隆盛世的事。当时,苏州人光禄寺少卿宋宗元,少年时代经常去万卷堂故址游玩,退休以后在此营造别业,作为奉母养亲的地方,名网师小筑,网师是苏州人对渔夫的别称,渔夫更好听的叫法是“渔父”,简直是屈原的老师,总之要“归隐”,好象苏州所有的园林当时都是为此目的建造的,著名的文化人跟退休官员交往,园林是自己的家,也是社交俱乐部。宋宗元的邻居沈德潜是乾隆以下的当代第一诗人,他的姐夫彭启丰是状元郎,大家云集,无非琴棋书画,诗酒流连,乾隆二十三年,彭启丰来园参加元宵张灯宴乐并赋诗。一时之盛啊,网师园好象总弥漫着文艺沙龙的气息了。可是跟宋朝的史家一样,清朝的宋家,也没能让网师园流传到哪怕孙子辈手里。宋宗元六十九岁那年死后,他的儿子,还是一位“太学生”,跟今天的博士都高明吧,跟人发生诉讼,官司一打银子花光,没钱了就卖房子卖地,一半产业就归了人家。没几年,园子再次荒废,野草过膝,无人问津。
乾隆末,园为太仓富商瞿远村购得。当时他是偶然路过,看见乔木古石大半损失,已经不成样子,一问,主人正打算卖掉,于是重构增置亭台竹木,半易网师旧观,乾隆六十年端午节那天,园子修复竣工,他邀请名流钱大昕等老友谈宴园中,钱大昕有《网师园记》,记载了当时园中有梅花铁石山房、小山丛桂轩、月到风来亭、竹外一枝轩、云冈诸胜。
换了主人,园子在外人口中成了瞿园、蘧园,瞿远村倒还是中意原来“网师”的意境,这一点见识就不俗。网师园占地八亩,“地只数亩,而有纡回不尽之致;居虽近廛,而有云水相忘之乐。”它今天基本的面貌、布局也就奠定了。当时园中盛植牡丹芍药,延续着宋代万卷堂的富贵景象,嘉庆年间,网师园有“看花车马声如沸”的喧闹。
以后,网师园又开始了转手,并且速度越来越快,瞿氏有园不过三十年,道光初年即转归天都吴氏。同治初,园归江苏按察使李鸿裔。因与苏舜钦所建沧浪亭相近,李氏自号“苏邻”,并改园名为“苏邻小筑”。光绪二十二年,嗣子李少眉增建撷秀楼。三十三年,吉林将军达桂曾携眷来苏,网师园里开始有了武将,武将也是儒将,居住此园,自撰《网师园记》述其事,这就快民国了,吉林将军曾经在白山黑水骑马打仗,他的老战友程德全当时正好是江苏巡抚,巡抚衙门离网师园很近,武将们也在网师园聚会,直到辛亥革命前一年,达桂搬出网师园。没多久,在离网师园很近的地方,程德全用竹竿挑了几片衙门屋顶的瓦片下来,就当上了新政府都督,再以后,跑到城外庙里出了家,这是后话。
1917年,张作霖以30万银元购得此园,专门赠与其师奉天将军张锡銮做七十大寿的贺礼 。张锡銮曾经是张作霖土匪刚变官军那会的顶头上司,据说写的边塞诗十分了得,是北洋元老,网师园也改称“逸园”,时有萝月亭、荷花池、殿春簃诸胜,尤以十二生肖叠石形象为别处罕见。奇怪的是送礼的受礼的都没来过这里,五年里张锡銮一天也没住过网师园。虽然没住过,但也不是枉担个虚名,老长官的面子有了,住与不住没关系,张锡銮应该不缺房子。网师园倒是从来不缺名人,特别是艺术家。
1932年,因为爆发沪凇抗战,暨南大学附中部迁苏,著名作家曹聚仁先是住在沧浪亭边上,后来移居到了网师园。曹聚仁记得当时有“一处大枣园,后面一排房子,挂着一幅柏木的对联:“庭前古木老于我,树外斜阳红到人”,配的上“古朴”的考语”,在苏州的这些日子他晚上听杨乃珍的琵琶,呖呖莺声萦系着“三十年前光裕社旧景”,白天到观前街吴苑吃茶,这样逍遥的岁月,曹聚仁晚年在香港回忆到:“要不是我太年轻,真可以在那儿终老了”。网师园在民国时代一度引来了各方名流如叶恭绰,如海内知名的大画家张善孖 、张大千昆仲,特别是张氏兄弟在网师园,不仅先后寓居4年,还在网师园豢养了一只老虎,留下一段画坛佳话。
张大千是四川内江人,30年代的中国山水画坛有南张(大千)北 溥(心畲)之说。和曹聚仁一样,张大千当时从上海来到的苏州,他与张锡銮的儿子张师黄相交甚密,便有了借寓网师园的机会。张大千的二哥张善孖也是著名画家,曾两次到日本专攻绘画,尤以画虎最著,自号“虎痴”、“虎髯”,时人则称他为“虎公”、“张老虎”。1935年,工农红军在万里长征,国民党师长郝梦麟被调入贵州,参加围剿。他的部队在黔岱的深山洞窟里抓到一虎崽,不久带回汉口“绥靖公署”,送给总参议朱伯林,时间长了,乳虎成了小老虎,每日再跟家里的孩子玩耍不免危险,朱伯林知道老友张善孖善画虎,就打个电报到苏州,问送你一头老虎要不要,这样的电报实在好玩,而张善孖接到电报是喜出望外-----为了画好老虎,他是养过老虎的,不过还是以前在四川的时候,这只老虎大概吃肉比较厉害,肉多生痰不幸夭折了,张善孖一直引为憾事。现在佳音传来,他立刻抱病专门去了汉口,载虎归来,网师园里的假山洞成了幼虎的新家。当他抱着小虎穿过苏州的繁华街道时,观者惊诧,一时轰动。关于郝梦麟,今天我们在《毛选》上还能看见他的名字,因为他死的壮烈,是中国军人的楷模,在华北抗战期间,战场上规模最大,历时最久,敌我双方伤亡惨重的忻口战役中,已经是军长的郝梦麟将军作为中路兵团总指挥,亲临前线指挥,不幸中弹。弥留之际,还高呼杀敌,这也是题外话了。
大风堂兄弟在网师园画画。郝梦麟抓到的这只小老虎据说最爱喝鲜牛奶,极通人性,张善孖与之朝夕相处亲昵非凡,常以虎姿入画。张大千与张善孖还合作画虎十二幅,名为〈十二金衩图〉,以虎喻美人,是一点禅机,可惜这入画的“美女”即使是大声打个喷嚏,在人听来就是发出了虎啸,有一次有客来访,为虎所惊,张善孖在它头上以折扇轻击三下,虎儿认为主人当众羞辱了自己,委屈之下竟三日不进饮食,日夜做哀戚之声,此事居然惊动了城外的高僧灵岩寺方丈印光大师,印光亲自来网师园看虎儿,也是缘分。虎儿一见印光,立刻以头触地,流泪不已,让看破红尘的高僧也大为感慨,为它摩顶祈祷。三天后,虎儿还是夭折了,张善孖为之感伤不已,建冢立碑。1982年,张大千在海外仍然牵挂着这件往事,写下了“先仲兄所豢虎儿之墓”寄回苏州,今天这一手迹已经镌刻成碑,砌放在当时埋虎骨之处。
抗日战争爆发前,张氏兄弟先后离去,园主家境中落,网师园在1940年又换了主人,这次是何亚农。何亚农,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收藏文物书画甚富,还是蒋介石的老师,购得此园后,何氏费时三年,全面整修并充实古玩书画。日本人占领苏州时期,许多古典园林遭受了巨创,园林里养军马,粪便遍地,精美的雕刻被拆了烧火。何亚农的网师园好象没什么麻烦,他是“有办法的人”,他在苏州的房子也不止网师园一处,今天的南园宾馆当年也是他的产业,当时何亚农是住在十全街南园。网师园是八年抗战中苏州城里的一个“异数”,直到日本宣布投降之日,网师园的主人连夜只身出逃了,后在病死在了北平。
意外一直在发生。苏州解放不久,他南园的房子成为苏州市的外宾招待所,招待所的工作人员在打扫卫生时,在一间浴室的后墙上,发现一扇活动的门板,门板内是一间藏宝的密室,密室的二层楼阁上,堆放了数十箱上了封条的何氏藏物。工作人员报告了苏州市文管会,文管会派人来接收,藏物多为书画、石章和瓷器。
之前,他家的儿女已经出走四方。这批密藏发现时,何氏后人在1950年就将网师园捐献给了国家,自然,这批珍贵的字画瓷器也自愿捐献给了国家,今天庋藏于苏州博物馆。
网师园的这些往事,经时间的打磨,他们的颜色是温润的,已经没有了激烈的现时感受,我们进入园子前,知道一点,步子也许会走的慢些,眼睛里看到的,就不只是房子的雕梁画栋,亭堂摆设的奢华考究。走进网师园,我们是在拜访一户前朝人家,做时间的旅行。
进门后,最先可以特别介绍的,是那座细砖门楼,还是乾隆间物,雕镂精美,被誉为苏州古典园林中同类门楼之冠,“藻耀高翔”,如同“恭喜发财”都是吉利话,然后就进到“万卷堂”,里面有铜鼓一面,是苏州园林不多见的古物。网师园最著名的一幅对联在濯缨水阁里,是郑板桥的一笔字:“曾三颜四,禹寸陶分”,才八个字,四个典故,看不懂象在猜谜,看懂了可能也觉得奇怪:中国文化在苏州安逸的园林里一般是鼓励大家放松,休息,随意,不去想,闭门纳福,以郑板桥的风骨,他在劝大家抓紧,充电,莫等闲,自我反省,意思总是积极而肯定生命的,古人也有忙碌的,郑板桥不是苏州财主,郑板桥是劳碌命。
今天网师园在世界上最大的名气得自殿春簃,她有一个拷贝的版本,叫“明轩”,就是“明朝的轩”吧,放在美国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这样的克隆实现了这样的野心:在世界上地价最高的一处摩天高楼里,尝试复原东方古老国家的私人花园,1981年,他们做到了。在刚刚开放的年代,好多有机会第一批出差到纽约的国人第一眼是惊讶,然后是自豪。除了一次成功的文化交流的意义重大,这景象的确具有超现实的怪诞氛围。是在一幢钢筋水泥的大楼里啊。而今天,法学家甚至开始关注大都会博物馆中国文物的合法性。
回到安静的网师园,回到殿春簃,这里是适合读书的院落,书房套着书房,春天连着春天,书挨着书,花开花谢,云淡人淡墨也淡,少人打搅。殿春簃的境界是含蓄的,芍药花在春天最晚的时候才姗姗来迟,仿佛庭院西南隅的涵碧泉,幽深不语的姿态,如果不是1958年整修时意外挖出了刻着“涵碧泉”三字的石头,按照发现就此挖掘,这眼泉水也许就甘愿埋没了。这里有冷泉亭,是砌在墙里只有一半的那种亭子,里面放着一块姿态奇峻古拙的灵璧石,“高3米余,形如苍鹰展翅欲飞,击之净净有声”,石头来历不俗,据传为桃花坞旧物,唐伯虎家里的东西。
看松读画轩前有八百年古柏,还是南宋所植,冬日坐此轩赏雪最佳。园子里还有二百余年的白皮松,前面设茶座,走累了,大可以歇脚此地,少人打扰。网师园里有苏州园林最小的一座石桥,名引静桥,形式感极强。桥下壁间嵌一石,刻“檠涧”二字,青绿色泽古雅可爱,也是宋朝的东西,就象网师园本身,不大,往事很多。
汗...因为LZ问的好宽泛...
这个不知道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