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思想中的道家倾向 及其对儒家礼教的批判
朱亮嘉
阮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今属河南)人,魏晋之际的思想家、文学家。其父阮瑀,为"建安七子"之一。阮籍曾为步兵校尉,世称阮步兵,与嵇康齐名,同为"竹林七贤"中之人物,有《阮步兵集》。在文学上,阮籍长于五言诗,丰富了它的艺术技巧,使之更趋成熟。他的诗风隐晦曲折,反映了在当时司马氏政权统治下,黑暗残酷的政治状况和社会现实下,个性受压抑的难言之苦闷。在思想上,他受当时最流行的老庄思想和玄学的影响,吸收了道家"道法自然"的主张,认为封建等级制度应该与"自然"结合起来,做到"在上而不凌乎下,处卑而不犯乎贵"。这在当时主要是针对现实生活中,统治阶级利用礼制残酷压迫下层人民的社会现象而发的。阮籍思想主要体现在《通老论》、《达庄论》、《大人先生传》等文章中,在这些文章里,阮籍流露了鲜明的道家思想。
在《通老论》中,他总结老子的哲学观点时说:"圣人明于天人之理,达于自然之分,通于治化之体,审于大慎之训。故君臣垂拱,完太素之朴;百姓熙怡,保性命之和。道者法自然而为化,侯王能守之,万物将自化。《易》谓之太极,《春秋》谓之元,《老子》谓之道。三皇依道,五帝仗德,三王施仁,五霸行义,强国任智,盖优劣之异,薄厚之降也。"在这里,他认为道家所提倡的"道""德"胜于儒家的"仁"和"义",更胜过后来统治者所使用的强权和智术,他还认为当时的社会比起古时候来是退步的。阮籍坚决反对儒家的纲常思想,且不管这与当时的政治有何关系,也不去论他是否在心里真正反对礼教,至少在行动上他是违背礼教的。后来北朝人物颜之推在《颜氏家训》文章中批评他说:"阮籍无礼败俗",认为这是他品行上的污点。
《达庄论》则通过虚构的一则故事,假托一群信奉儒家学说的青年人与一位深悟宇宙人间之大道微妙的"先生"之间的一场辩难,阐释发挥了《庄子》的哲学思想,其中渗透了阮籍对《庄子》一书的认识和见解。文章一开头,作者先描述了一位飘飘然无羁绊的"先生",他的形象是从《庄子》一书中的"真人"形象那里借用来的。他"徘徊翱翔,迎风而游。往遵乎赤水之上,来登乎隐坌之丘,临乎曲辕之道,顾乎泱漭之州。恍然而止,忽然而休;不识曩之所以行,今之所以留。怅然而无乐,愀然而归白素焉。平昼闭居,隐几而弹琴。"
于是接下来,有一群"缙绅好事之徒",听说有这样一位举止异常的高人,一齐商量要来向他求教,要求解答自己所疑惑的问题。他们整饰仪容,规端服饰,按照儒家的一套礼仪循规蹈矩地来到这位高人面前,还羞于率先开口,其中有一人,"是其中雄杰也",奋然开言,向先生提出问题。他颂扬了儒家的学说和功绩,以为这是"至道之要",从而向庄周的学说发出了责难:"今庄周乃齐祸福而一死生,以天地为一物,以万类为一指,天乃徼惑以失贞,而自以为诚者也?"
接着这位"先生"发挥了自己的观点。阮籍通过这个人物之口,痛快淋漓地论述了庄子的哲学思想,并对儒家进行猛烈的抨击。阮籍不但从《庄子》,并且从《老子》和《周易》中吸取了大量的哲学观点,而这三本书,正好是魏晋玄学所尊奉的三部经典,称为"三玄",玄学是糅合儒道二家学说的,认为"名教本于自然"。阮籍反对儒家学说,主要是反对儒家禁锢人性的繁文缛节,反对统治阶级用来束缚人民的各种礼法,他并不否定儒家学说的全部,就连《周易》这部儒家经典,他也是接受和继承的。在《通易论》这篇文章中,他就阐述了自己研究《周易》的见解,发挥了《周易》的天地宇宙生成理论,下面这一段话就反映了这种观点:
"天地生于自然,万物生于天地。自然者无外,故天地名焉,天地者有内,故万物生焉。当其无外,谁谓异乎?当其有内,谁谓殊乎?地流其燥,天抗其湿。月东出,日西入。随以相从,解而后合。升谓之阳,降谓之阴。在地谓之理,在天谓之文。蒸谓之雨,散谓之风,炎谓之火,凝谓之冰。形谓之石,象谓之星。朔谓之朝,晦谓之冥。通谓之川,回谓之渊。平谓之土,积谓之山。男女同位,山泽通气。雷风不相射,水火不相薄。天地合其德,日月顺其光。自然一体,则万物经其常,入谓之幽,出谓之章。一气盛衰,变化而不伤。是以重阴雷电,非异土也,天地日月,非殊物也。故曰:自其异者视之,则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则万物一体也。"
接着,阮籍更是直接采用了《庄子》中的许多论述:"殇子为寿,彭祖为夭,秋毫为大,太山为小。"这是《齐物论》中的观点。"冯夷不见海者,则不以己为小,云将不失于其鸿蒙,则无以知其少。"这是《秋水》中的典故。至于文中的"圣人"形象,与《庄子》一书中的圣人、真人、神人、至人更是一脉相承:"圣人者,恬于生而静于死。生恬,则情不惑;死静,则神不离,故能与阴阳化而不易,从天地变而不移。生究其寿,死循其宜,心气平治,不消不亏。""至人清其质而浊其文,死生无变而未始有之。"
阮籍极言道家之宏大,儒家之渺小;道家养性修真之妙,儒家沉缅世俗之苦,为庄周作了有力的辩护,直说得那几个儒门子弟"哑口无言","丧气而惭愧于衰僻"。在阮籍笔下,这场辩难以道胜儒败而告终。
有个叫伏义的人,写了一封长信给阮籍,信中用儒家正统的观点批评了阮籍的一些放诞无礼的言行,驳斥了"庄周、淮南、东方之徒"的行径,对阮籍进行了规劝,希望他能积极入世,建功立业。阮籍"本有济世志",可是他畏惧于政治的黑暗,明哲保身,不愿卷入政治的漩涡,故而回信力辞。他在《答伏义书》中说:"夫人之立节也,将舒纲以笼世,岂撙撙以入罔;方开模以范俗,何暇毁质以通检?若良运未协,神机无准,则腾精抗志,邈世高超。荡精举于玄区之表,摅妙常于九垓之外。而翱翔之乘景,跃 踸踔,陵忽慌,从容与道化同逌,逍遥与日月并流。交名虚以齐变,及英只以等化。上乎无上,下乎无下,居乎无室,出乎无门。齐万物之去留,随元气之虚盈。揔玄纲于太极,抚天一于寥廓。飘埃不能扬其波,飞尘不能垢其洁,徒寄形躯于斯域,何精神之可察!虽业无不闻,略无不称,而明有所逮,未可怪也。"他像庄周一样,用浩渺无涯的宏大想象来寄托自己的志向,把伏义的主张说成是"欲炫倾城之金,求百钱之售,制造天之礼,拟肤寸之检。劳王躬以役物,守臊秽以自毕,沈牛迹之浥薄,愠河汉之无根。其陋可愧,其事可悲。"《答伏义书》很短,但其中反映的阮籍的道家思想却是浩大无穷的,对儒家的批判也是很尖锐的。
《大人先生传》是阮籍文章中最长,发挥其艺术才能最充分,反映道家思想最全面、最形象,对儒家礼法抨击最不遗余力的一篇。在这篇长文里,阮籍描绘了一个独来独往的"大人先生",他不知生于何年,知天地之始,知神农、黄帝、尧、舜之事,与自然齐光,以万里为一步,以千岁为一朝,是一个极其伟大的人物,比起庄子笔下的真人、圣人、神人、至人来,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人给他写信,用儒家礼教那一套来劝说他:
"天下之贵,莫贵于君子。服有常色,貌有常则,言有常度,行有常式,立则磬折,拱岩抱鼓,动静有节,趋步商羽,进退周旋,成有规矩,心若怀冰,战战栗栗;吏身修行,日慎一日,择地而行,惟恐遗失。诵周孔之遗训,叹唐、虞之道德,惟法是修,惟礼是克。手执圭壁,足履绳墨,行欲为目前检,言欲为无穷则。少称乡闾,长闻邦国,上欲三公,下不失九州牧。故挟金玉,垂文组,享尊位,取茅土,扬声名于后世,齐动德于往古,奉事君上,牧养百姓,退营私家,育长妻子,卜筮吉宅,虑乃亿祉,远祸近福,永坚固己。此诚士君子之高致,古今不易之美行也。今先生乃被发而居巨海之中,与若君子者远,吾恐世之叹先生而非之也。行为世所笑,身无由自达,则可谓耻辱矣。身处困苦之中,而行为世俗之所笑,吾为先生所不取也。"
树起靶子是为了痛射之以箭矢,这一段话作为反面的论点摆出后,作者马上借大人先生的口予以痛斥:
"且汝独不见夫虱之处于褌之中乎!逃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褌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群虱死于褌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处寰区之间,亦何异夫虱之处褌中乎?悲夫,而自以为远祸近福,坚无穷也。"
阮籍把世之所谓君子比作褌中之虱,给予极大的蔑视,借以反衬自己理想中的"大人先生"的高大形象,接着又描绘了一幅古代理想社会淳古的图画:"昔者天地开辟,万物并生。大者恬其性,细者静其形。阴藏其气,阳发其精。害无所避,利无所争。放之不失,收之不盈。亡不为夭,存不为寿。福无所得,祸无所咎,各从其命,以度相守。明者不以智胜,暗者不以愚败,弱者不以迫畏,强者不以力尽。盖无君而庶物空,无臣而不事理,保身修性,不违其纪,惟兹若然,故能长久。"
阮籍指出,一切祸乱灾难的起源都在于统治者所制订的礼法,"今汝造音以乱声,作色以诡形,外易其貌,内隐其情,怀欲以求多,诈伪以要名,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坐制礼法,束缚下民;欺愚诳拙,藏智自神,强者NF而凌暴,弱者憔悴而事人。假廉以成贪,内险而外仁,罪至不悔过,幸遇则自矜。驰此以奏除,故循滞而不振。""今汝尊贤以相高,竞能以相尚,势以相君,宠贵以相加,驱天下以趣之,此所以上下相残也。竭天地万物之至,以奉声色无穷之欲,此非所以养百姓也。于是惧民之知其然,故重赏以喜之,严刑以威之,财匮而赏不供,刑尽而罚不行,乃始有亡国戮君溃败之祸。此非汝君子之为乎?汝君子之礼法,诚天下戏贱、乱危、死亡之术耳!"
阮籍揭露了统治阶级用礼法来束缚残害下层人民,驱使他们为满足其私欲而劳作奔走,把矛头指向那些凶残暴虐,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统治者,并对痛苦的人民寄予了深切的同情。阮籍和其他道家人物一样,看到了理想社会的根本特点就是奉行大道,而现实社会的一切灾难就来源于统治阶级对自然天道的破坏,对人性的戕贼;对统治阶级的险恶用心揭露是十分深刻的。它不仅含有同情人民,主张民主的进步性,还表明了道家学说在认识社会的实质方面具有深刻透彻的卓越见识。
《大人先生传》的下半部分,阮籍用大量的篇幅,重彩泼墨地描绘了这位理想人物的高行峻止。这里的描写既有《庄子》中真人形象的痕迹,又有作者自己的想象和创造,不拘一格的任意发挥。作者受《楚辞》的影响,借用大量神话传说和典故,淋漓尽致地渲染了大人先生超尘拔俗,同乎造化的形象,这是运用文学手段来描写道家人物的形象的成功典范,属于道教与文学问题的范畴,这里就不多说了。
阮籍批判世俗伪善的儒生盛容饰、拘礼法,言行不符,短作可厌。在他的《咏怀诗八十二首》中也有反映,《咏怀诗》第六十七首"洪生盗制度"讽刺那些所谓鸿儒凭借古人的礼乐制度,衣服都有规定的样子,上下左右都不敢逾越次序,事事都遵奉规章制度,一言一行都不敢苟且谈笑,容貌服饰都整肃庄重,朝聘祭祀都遵守一定的礼仪,但是他们在外对人抗言高论作纯正之谈,私下就弃善而不为;放言无忌的说话都是内心而发,但一会儿就板起面孔来说教,他们那种揖让进退曲折扭捏的姿态令人厌恶。这里阮籍极写这些人的虚伪,实际上这种人表里不一,不是正直的贤人君子,端人正士,也不是真正的儒生,正是这种人把儒教的名声败坏了。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在阮籍所作的《老子赞》和《孔子诔》中也可以看出,阮籍对老庄道家思想的崇尚和对儒家思想的态度。《老子赞》说:"阴阳不测,变化无伦,飘飖太素,归虚反真。"寥寥数语,归纳了老子的哲学思想。《孔子诔》说:"养徒三千,升堂七十。朁神演思,因史作书。考混元于无形,本造化于太初。"最后两句强调了孔子与老庄道家的***同点,把孔子儒家思想中可以为道家思想吸收的观点演化成纯道家的思想,这实质上是体现儒学与道家相反相成,相灭相生,对立而互补的一致性。在阮籍的思想中,道与儒从根本上来说还是可以并存的,他所反对的仅仅是礼教,是那种后世逐渐演化了的礼教,它实际上背离了圣人之道,在这点上,阮籍不愧为魏晋时代一位卓越而杰出的反礼教人物,他同嵇康的名字一起永远在中国思想史上放射着不灭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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