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静谧清冷地洒在狭长的街道。微弱的月光,驱不散街道上常年笼罩、若有若无的阴云,影影绰绰的灰暗角落,一只黑猫悄无声息走过,碧绿的眼,藏着森森的寒光。一转眼,黑猫跳上街边墙壁的一丛藤蔓,消失不见。
一块陈旧的木牌从藤蔓中掉落,血红的字迹写着:七号街。
窗前,如豆的灯光晕出一片橘黄,清淡的光圈中,发黑如墨的少女静立,湛蓝的眼珠,流转着岁月沉淀下来的寂寞。
她在等待。等待一个人,穿过无涯的时空,重新回到她的身边。
“来,过来,克里斯汀。”
黑猫不知从哪里窜出,跳进少女怀中。
“我只有你。”
黑猫咕噜叫一声,眯着眼蹭了蹭少女,似乎在表示安慰。少女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将鲜红的液体,一饮而尽。
窗外有细细碎碎的声响,黑猫懒洋洋地缩着身子,将头埋进少女的胳膊,一动不动。
“克里斯汀,去领路。”
黑猫打了个呵欠,极不情愿地起身,昂着头,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向外面。
外面是一条幽深望不见尽头的街道。街道那边,是烟火的人间,有飘飘忽忽的人影跌跌撞撞而来;街道这边,是无间的地狱,有眉目如画的少女等待猎物来临。
黑猫扬扬前爪,带着人影穿过七号街,走进幽闭的室内。
空气中弥漫着沉水香的味道,少女睁大湛蓝的眼眸,直直地盯着来人。那人很高,也很瘦,他的面容,透出一股清俊秀雅的贵气,墨玉般清澈的双眼,隐隐流动着一抹莹碧的光彩,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清透而明朗,不沾染一点尘埃。此时,那双本该灵动的眼睛,却没有一点生气。
是他!竟是他!除了眼睛和头发改变了颜色,他竟一点没有改变!
“克里斯汀,他来了!他真的来了!”
黑猫“喵喵”叫着,少女面上仍然有激动的红晕:“你说,他不是莱德?这怎么可能,他明明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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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的汽笛声发出刺耳的轰鸣,柯林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说不出内心此刻的感受。在外漂泊了四年,终于要回到家乡,并与从小就订婚的未婚妻景兰完婚,他实在是该高兴得难以自持,可他的脑中,还一直想着离开法国的前一晚,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婆给他讲的那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她究竟怎么样了?
那一场火,是烧死了她,还是将她带到了一个新的地方,让她有了新的生活?
而他,又怎么样了?
是死了吧?
谁知道呢,反正那场火之后,没有人再见过他们。
翻开老婆婆送给他的一本旧羊皮册子,柯林看到一排排精致优美的法文手写体,那上面每一个单词他都知道意思,可连在一起,他便不明白其中的奥妙,怎么也读不通。那上面说:
法国流传着一个古老的传说,有一个叫做七号街的地方,那里的主人永生不灭,能满足所有去的人的愿望。可如果有一个人,他的愿望是留在七号街,那么,他就会成为七号街新的主人,而以前的主人,就不会存在。
一阵风吹过,掀开羊皮册子,一张信纸飘飘扬扬飞落到地上。柯林不觉浮出一抹甜蜜的笑,弯腰拾起那张信纸,从头到尾又把那封信读了一遍。
这是他回国之前,景兰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她一如小时候,还是称呼他为柯林哥哥,一封信写了老长,却都只是“家里的兰花又开了”之类的事。他知道,四年的时间,没有让她改变,她还是那个单纯的、喜欢跟在他身后的小女孩,只是,当年的小女孩,如今应该是亭亭玉立了。
却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模样。在外四年,他从未收到过景兰的照片,一切都只是凭他想象。
突然,尖利的刹车声响起,车厢一阵震荡,逐渐停了下来。窗外黑漆漆的夜空,有了几点星星的灯火,柯林可以看见,灯火之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爸爸,妈妈!”柯林很快从人群里发现了自己的父母,一面隔着窗子挥手大叫,一面把羊皮册子塞进行李箱,随着人流挤下火车。
“景兰呢,她怎么没有来?”好不容易挤到父母身边,柯林立即提出了心中的疑问。景兰不可能错过这一刻,第一时间和他重聚。柯家胜没有回答,脸上全是疲乏。田意掏出手绢,擦净柯林额头的一块污渍,柔声道:“路途这么遥远,你舍得景兰这么受罪吗?我让景兰不要来的,看你着急的,只再多过一天,你就可以见到她了。”
柯林被田意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去,墨黑的眸子闪动着喜悦的光彩。
他还记得,他走的时候,景兰穿着粉色的裙子,追着他的马车,哭得很伤心。那时正是落花时节,纷纷扬扬的花瓣飘落到她的身上,与她的泪水一起,坠入桥下碧绿的水中。
“柯林哥哥,我等你回来,我会一直等你回来!”
这一句话,被铭刻在了他的心底,一刻也不曾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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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家的路,漫长而充满期待,柯林从没有觉得,一天的路程会是那么长。他们一行换了船,一路摇着,划进烟雨蒙蒙的江南水乡。
踏上码头熟悉的青石板小路,柯林默默地在心中念:
景兰,我回来了。
天空下着蒙蒙的雨丝,浇在青瓦白墙的柯家大宅,织出江南特有的朦胧惘然。柯林拎着行李箱,一路将柯家胜和田意甩在后面,到了门口,迅速把箱子交给门口候着的下人,一转身跑开。
他跑得飞快,像是要飞起来。转过一座弯弯的桥,他看到了记忆中的房舍。一样的青瓦白墙,一样的烟雨浸润,他笑起来,清俊的脸熠熠生辉。
景兰,就在那扇门后面等着他。
他伸手去叩木门上沉重的铜环,笃笃作响,却没人应答。他轻轻推门,发现门没锁,推开进去,整个人就呆住了。
门内一片断垣颓墙,连天的青草淹没了他和她走过的小径,只剩下荒芜。柯林难以置信地后退,直至靠在门框上,才勉强站住脚。
这是怎么了?难道就是他坐船从法国归来的短短时日,景兰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有人从门前经过,柯林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的浮木,紧紧地捏着那人的胳膊,问:“这家人出了什么事?他们一家人去了哪里?”
那人似乎很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听到就先叹了口气,才道:“他们一家,命不好啊。这年头乱世,谁又顾得了谁。他家小姐偏偏心好,救了一个人,好像是哪里的军阀,很有势力。那人看上了他家小姐,要娶回家,可谁不知道,他家小姐是许给了柯家的。那军阀可不管这些,只管上门来,杀了小姐的父母,把人抢了去。那军阀还想杀进柯家,是小姐拼命阻止,才作罢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柯林越听越绝望。这便是沧海桑田吗?他什么都还来不及去做,就已物非人散!
“好多年了。”那人皱着眉努力回忆,“应该快四年了吧。”
四年。
那是他刚到法国,景兰就出事了。这些年,是谁给他写的信,那信上的笔迹,分明就是景兰的!难道是景兰从门第森严的军阀府中,偷偷寄出了那些信?
柯林心中涌起苍凉的悲怆。他像来时一般,飞快跑向柯家宅院。他要找自己的父母,问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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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家大宅的牌匾上,挂着大红的绸花,门前的石狮子,也缠上了红色的绸条,一派喜气洋洋。
“少爷,您回来了。大喜啊。”大门口忙着挂红灯笼的下人见着柯林,赶紧从梯子上下来,恭恭敬敬地行李。
他诧异就这片刻时间,宅院大门已经被装扮一新,但他更诧异的是,下人说出恭喜他的话。
“喜从何来!”他莫名悲愤。
“少爷,您就要娶少奶奶了。三天后就是吉日。”
柯林狠狠地瞪了下人一眼,抢过他手中的红灯笼,踩得稀烂。下人被他突如其来的发作吓到了,闭了嘴一言不发,只呆立在一旁。
田意听到门外声响,奔出来,见着便笑吟吟责骂:“多大的人了,还这样毛躁,喜庆的灯笼怎么能踩到呢!”
他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怒火,失声吼道:“妈妈,你到底要瞒我多久?景兰早已经不在了,她被军阀抢去了,我要娶何人?除了景兰,我谁也不娶!”
“笑话!自古以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爸爸做主,要你娶谁,你就得娶谁!”田意的眼中有说不出的冷厉,似一把刀,割在柯林的心上。
“景兰是你们从小给我定下的妻子。”他的话音低而沉郁,却有着无可辩驳的力量。
“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你还一辈子不娶妻不成!”田意掷下这句话,便命下人将柯林押进宅院,锁入房中。
“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他出来。”
他在房中,听到自己的母亲森然下令。抬眼从窗户望出去,他看不到她说话时冷酷的样子,只有院中一丛初绽的兰花,摇曳着瑟瑟的身姿。
人生若只如初见。
他看到那丛兰花旁边,有两个浑身是泥身影,头靠着头,正认真地挖着坑,郑重地放下一株绿草。
那是十六岁的事情吧。一天傍晚,他刚看了一本有关兰花的书,便笑着对景兰说:“景兰,我们去找一株兰花种在院子里吧。”
“好啊,柯林哥哥。”她拍着手,极其兴奋地回答,“我家里有好多兰花,我们找一株最美的种过来。”
“不要!那些兰花都被别人种过了,不是属于我们的兰花。”他带着几分执拗,拉着她出了院门,“我们去山上,找一株只属于我们的兰花。”她也不反驳,就在夕阳的余晖下,被他牵着手上了山。
那个晚上,他们像野猴子一样,在那座不高的山上乱窜,四处寻找野兰花。偶尔有奇怪的叫声响起,她吓得惊叫,他便如同一个伟岸的男人,揽她入怀,轻言道:“不怕不怕,有我在呢。”
到了天明,他们终于找到了一株野兰花,可他们身上,也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他们相互瞧着对方,忍不住就笑出声来。
那笑声传得老远,老远。
可如今,都过去了。他再也找不回那样的笑声,一切都回不去了。
只有窗外的那株兰花,年年明媚鲜妍,不懂人间的离愁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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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柯林仍然对着那株兰花看。他看不清兰花的样子和颜色,只是在月光下,那兰花呈现出晶莹剔透的美丽,夺人心魄。他使劲回忆,想要勾勒出景兰现在的模样,终究还是一团糟,甚至连她四年前的样子也记不清楚。
恍惚中,他将景兰和那株兰花重叠在一起,不管她是什么模样,必定是如花般美丽。
门外有些动静,细碎的响声过后,紧锁的房门被打开,有人踩着月光踏进来。
她那般美丽,好似院中的那株兰花,在月光下绽放出炫目的光彩。
“景兰?”他试探着低唤。
“柯林哥哥。”她关好房门,也低唤一声,却站着不动。
他走上前去,伸手想要握住她的手,忽又想起此刻她不应该在此,手便僵在半空。
仿佛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她浅浅而笑:“我一直都在柯家。军阀抢了我走,但我逃了出来。我怕被他知道消息,就让伯父伯母瞒着,一步也不出门。到现在,家里很多下人,也不知道我在这里。”
“这是真的?”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原本以为,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她,不想又峰回路转。
“嗯。”她点头,仍然还在原地。
柯林紧紧地抓着她的手,拥她入怀,喃喃道:“景兰,这一辈子,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他感到,她在他的怀里颤抖,低低呻吟。
“那么,三日后我要娶的人,是你?”他忽然放开她,急切地注视着她,“告诉我,景兰,是不是你?”
她娇羞地点头,白皙的脸上飞起殷红的色泽:“为了不让人识穿,伯父伯母谎称我是柯家的远房亲戚。婚后,我们便去上海,那里不会有人认识我。”
他又一次拥住她,开心地转了好几个圈。随即,他又放开她,诚挚地道歉:“景兰,你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你吃了多少苦,对不起。”
他的大悲到大喜,只是白天到黑夜的一个转瞬,而她这么多年的等待,还有面对那个军阀时的恐惧和无助,都让他觉得愧疚无比。
景兰用手轻轻掩住柯林的嘴:“柯林哥哥,我不苦。我说过要等你回来,就一定会做到。见到你回来,我真高兴。”
他捉住她的手,放在胸口,慢慢地俯身,吻上她如花朵般娇艳的唇瓣。
淡淡的馨香逐渐弥散,他分不清,是兰花的香味,还是她的香甜。一股油然而生的幸福,彻底淹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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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喵!”黑猫腾空跃起,轻轻在少女的手臂上抓了一条血痕。少女吃痛,放开点在来人眉心的手指,训斥黑猫:“克里斯汀,安静!”
黑猫双爪刨地,叫声越发高亢,到最后竟变得凄厉。少女置若罔闻,转动左手小指的戒指,黑猫凭空消失。
“我要知道,莱德究竟怎么了。”少女的手指又点上来人的眉心,继续施法。
是的,她必须知道!眼前这个酷似莱德的人,究竟还有没有,关于莱德的记忆。
一幅幅画面急速倒退,柯林和景兰越变越小,很快就融进了黑暗。变幻之中,三幅画面清晰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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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俏的笑声由远而近,一个发黑如墨的少女在美轮美奂的古堡前奔跑,她身后跟着一个有着如海般湛蓝眼眸的男人。
“莉莉丝殿下,夫人让你去前厅,德莫拉克伯爵特意来拜访您。”
“我不去,莱德。”莉莉丝突然停下脚步,一瞬不瞬地盯着莱德,“你愿意我去吗?你愿意我去见别的男人吗?”
莱德狼狈不已,只能垂下头。他愿不愿意,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些都不是由他能做主的,他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家庭教师,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
“我知道你不愿意。”莉莉丝牵起莱德的手。
“置我于太阳炙烤的绿茵,或阳光难以消融的寒冰……即便我显达,抑或是微贱,白天短暂还是长夜漫漫……即便在地狱、天堂或人间……疾病、健康、不幸还是平安。我心有所属;唯有长思念,机会虽渺茫,知足心满满。”
“这是谁的诗?”
“彼得拉克,爱的忠诚。”
“是的,莱德。别忘了,这是你教会我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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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熊火焰燃烧,炙烤着莉莉丝。她被牢牢地绑在十字架上,动弹不得。
一夜之间,她从高贵的公主,沦为邪恶的女巫。她的父母救不了她,而她的莱德,他们告诉她,就是他,向教会举报,说她是女巫。
她一个字都不相信。
烈火烧灼着她的身体,她开始念《爱的忠诚》,声音由低到高,一遍又一遍,直至火焰完全把她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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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的囚室,弥漫着浓重的血腥。莱德被吊在半空,任由皮鞭雨点般落在他身上。这些人——道貌岸然的德莫拉克——因为求婚被拒绝,便要诬陷她是女巫。他们要他亲自告发,因为他们不知道从哪个仆人口中,听说了她对他情有独钟。
他们想让她在死前,还要经历被心爱之人背叛的痛苦。可是,他们想不到,他宁可忍受无休止的酷刑,也不愿意说一字一句背叛的话。
他被吊起来,抽了三天三夜,气若游丝。
“我心有所属……”
这是他在咽气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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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点在来人眉心的双手急剧颤抖,终于把持不住,垂了下来。这么多年的等待,守在这里,做着最肮脏的交易,她又再见到了他。
他是莱德。
少女转了转左小指的戒指,来人无神的眼睛,忽然就有了神采。他四处打量了一番,最后把目光定在少女身上:“你可以帮我达成任何心愿?”
“是的。”少女笑靥如花,“就如你在羊皮册子上所见,七号街没有办不到的事。”
他会要求留下来的。少女深信自己不会猜错。他会留下来,和她一起,成为七号街的主人。生生世世,相依,相守。
“我要景兰回来。”
少女的笑容在唇边凝固,双眸深处流动着痛苦。即使他处于无意识的状态,方才闪过的那些画面,他也都该看到了。可是他……
“你看着我,仔细看清楚,我是谁!”少女几乎是一字一顿,低吼出来。
他凝视着她,良久。沉默,不安。
她看着他的眼中,倒映着她的面容。有些扭曲,更多的是期盼。他应该记起了她!
只是,下一刻,他说出的话,粉碎了她所有的希望。
“我想,我不认识你。”他的语气有了一丝不耐,“我来是要找回景兰,如果你不能,或是不愿,就不用浪费时间了。”
景兰景兰!他心心念念的,只是一个景兰。今生,他只记得景兰。
于是,前世就不算了么?曾经的美好,曾经的甜蜜,还有那些痛苦和折磨,都烟消云散。
他不记得,记得的只有她。
漫长的岁月中,念的,想的,只是她一个人。所有的悲喜,也只属于她。
少女清莹的双眸,滑落两行泪水。
黑猫及时出现,低叫一声,蹭到少女脚边,仿佛在说:我早说过的,他不是莱德。少女俯身抱起黑猫,低声问:“我该怎么办,克里斯汀。”黑猫懒懒地在少女手中翻了个身,不屑地把头扭向一边。
“克里斯汀,你拒绝回答吗?”少女语调凄惶,“因为答案很简单,他是来七号街做交易的,不管他是,他提出要求,我就该满足。”
“你的愿望是什么,说出来吧。”少女擦干眼泪,不带感情地说。她想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来人神情哀伤,又再重复一遍:“我要景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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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林和景兰婚后的生活,是由无数欢笑和幸福串织起来的。他们按照计划好的,搬到了上海,他找了一份洋行的工作,每日按时上班下班,她就在家里,把他们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每到休息日,他会带着她去郊外,骑着自信车,她坐在后座,把头轻轻靠在他的后背。她说:“真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不会变。”他笑她傻:“当然不会变,我们会一生一世在一起,景兰。”
可慢慢地,她变得不爱出门,整日只锁在房里。终于有一天,他下班回来,寻遍屋子每个角落,都没有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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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鬼!”少女森然而言。
来人洒然道:“我知道。我们结婚时,拍下的照片,被景兰藏起来了。她说不要我现在看,要等我们都老了,才拿出来回忆。可后来,我无意间看到了。那照片上,只有我,没有景兰。我这才明白,在外四年,为什么景兰一张照片都不曾寄给我。她的影像,不可能留下来,因为她死了,在被那个军阀抢去时,就死了。”
“你一点也不害怕?”少女浮出嘲弄的神色,
“为什么会害怕。她是景兰。”来人舒舒然笑道,“她为了实现诺言,等我回来,就是死了,魂魄亦不散。你会害怕自己的爱人吗?”
少女忿忿,仰头高傲道:“我没有爱人。”她被诬陷为女巫,被火烧死的刹那,不惜用灵魂和真正的女巫做了交易,来到七号街,就是为了等来今天的结果?她错得离谱。人世千万轮回,还能指望他和她一般,刻骨铭心?他看到那些画面又如何,也许,对他来说,只不过是没有意义的、别人的故事。
“是你害了她。”少女飘飘地笑,“她是鬼,原本不能和人接触。你一碰她,就削弱了她的力量。现在她已经虚弱不堪,你才会看不到她了。
“所以我才来七号街,想景兰……”来人低语。
少女双目射出寒光,打断他:“不用想了,你付不起代价。一条命只能用另一条命来换,她若真真正正地活着,你立刻就得死去。你们一样是阴阳相隔。你们要在一起,她只能是个鬼魂。你用性命,换她作为鬼魂留在人世的时光。你出多少年,她就能留多少年。”
“我愿景兰回来,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鬼。”
少女吃惊地望着来人,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你——”
“这是我的选择,我不会后悔。”来人笑得波澜不惊,一双眸子闪着晶亮的神采,若有所诉,“我希望你能帮我,消除我父母和景兰关于我的记忆,他们的世界,不该有我。”
“好,如你所愿。”少女的心在滴血。
他爱她,痴到如斯!
他愿意为她去死,甚至不要求她记得他!
他再也不是她的莱德。
今世,他不惜牺牲性命的,是另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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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你没有爱人。你撒谎,你在等他,只是,他还没有来。你要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来的。”
少女反复念着来人死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依稀还能感到,他在说这话说,锁在她身上的眸光。温柔而炽烈,似一汪春水,缠绵在垂柳的枝头,依依不舍。
“克里斯汀,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少女轻抚着打盹黑猫的头,发问。
黑猫不满地叫了一声,迷迷糊糊地想:傻子才会说出来!它知道,他看到自己的前世,什么都记起来了,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七号街换了这么多的主人,它最满意的就是现任主人。它真怕他会要求留下来,那旧羊皮册子上写着呢,七号街只会有一个主人。如果他留下了,现任主人立刻灰飞烟灭,而他,就成了新的主人。谁耐烦天天看着一张同性的脸,几千几万年不变。幸好,他没有说要留下来……
黑猫咕噜地哼唧,在少女腿上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又沉沉睡去。
他是知道什么的!
少女忽然惊跳起来,吓得她腿上睡觉的黑猫哗啦跳到地上。
可那究竟是什么呢?
也许,只有等他下一次再来,她才可以从他的记忆中找出答案。
只是不知道,她又会等待多久。
她清楚,无论要多长时间,她都会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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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月光清冷。陈旧的木牌在藤蔓的缠绕下,隐隐约约反射出幽暗的光,那光芒之中,流转着三个血红的字“七号街”。
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又再响起。
黑猫抖擞精神,不待少女出声,已经迈着优雅的步伐,出去迎接下一位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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