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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76字

题记

无论贫穷还是坎坷,艰辛抑或痛苦,矮小如同豆麦的干娘,独自一人侍奉和送走了五位至亲。豆麦娘,在我们心中,渐渐地长成一座凡人无法逾越的丰碑!

土家族有拜干娘的习俗,但一个村子里的孩子都争相恐后的喊她干娘的事儿,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奇迹。

现在想来,干娘矮矮的个子,大眼睛细鼻梁,黑里透红的脸膛,一身衣装理得整整齐齐,一头齐耳短发梳得顺顺滑滑,满月似的脸上挂着微笑。说话时轻言细语,露出一口洁白的细牙。走路也不见着急的慌张,一个细篾背篓从不离身。她的衣服口袋里,总装着瓜子、苞谷泡、板栗、核桃、枣儿,魔术般地散发给小孩子们。我们村的小孩子都喊她妈,她一面“哎哎”地答应着,一面笑着招呼小孩子,脸上漾起幸福又略带羞涩的红晕,好看极了,惹得不同辈份的小孩子一脸的羡慕。

豆麦娘是一个 美食 家,她总能花样般应对各种生活。

蒿子饭,她总能掐来最水嫩的蒿子,用开水仔细燀过,柔软而清香,没有半点儿苦味;节节根拌上豆豉是难得的美味;广椒酱磨得又细又干,小心翼翼挖去土豆胚芽处的泥巴点;磨豆腐时,头裹方巾腰系围裙,生怕掉进灰尘,树叶的灰烬偶尔飘进豆浆中,轻轻用嘴吹散泛起的白沫,用汤勺舀去一大片泡沫;春末夏初青黄不接,她竟然掐来油菜花茎,剥去粗皮凉拌了吃;火楼板上密密地摆放着柿子,冬季一旦冻冰,红红的柿子皮薄如蝉翼,用手轻轻撕开,用嘴一吮,裹着凌渣滓的柿子瓤喳喳作响,胜过蜂蜜。

土地承包之后,食物也丰富起来:她紧熬慢赶,三天两夜熬制苞谷糖,在磨盘上费劲地拉成白色,敲成小块,一口一颗,或者拌雅谷糖片子,撒上芝麻或者花生粒,满嘴喷香;稻场边的石榴树下,冻着煮得开了花的玉米粒,晒干后或油炸或糖拌;土豆粉晒得又白又亮,开水拌糖冲上一碗,莹白如脂,解渴生津;有段时间村里时兴磨小麦面粉,先把小麦炒成焦黄,然后用石磨磨上三五遍,大力气的父亲说推麦面重死人,我不知道小个子的干娘有着怎样惊人的力气,麦面儿磨得那么细,滚开的水拌糖和面,她给我碗里加了雪白的猪肉化油,腻人又芬芳;洋芋、荞麦、玉米、粉葛,做成粑粑,四季不断;红烧肉捡瘦排肥,可以做出好几种花样;肉皮好吃那就单列,鼎锅文火炖煮的猪蹄,夹杂着蘑菇的鲜香;炖鸡的时候,竟会吃出板栗的清甜;有几回红烧鱼,碟子边上竟然缠绕着精抖的粉丝;鸡蛋、豆腐是日常菜,熏制猪肝、灌制腊肠、红烧猪头,忙得不也乐乎……

记得赚工过年,干娘都会大声招呼我们:“泡茶喝”“吃瓜子儿”“拿糖吃”,忙早忙晚,丰盛的年夜饭把大方桌挤得满满当当。除了吃饭时间稍晚,我们总能尽兴而归,干娘一路呼喊着“好正些”,漆黑的年夜,摇曳的火把,撩人衣襟的寒风,暖暖的声音,如在昨日。

豆麦娘有一个大家庭,七口人,女儿出嫁早,丈夫在小买铺卖货,赡养老人的重担全都落在她瘦弱的肩头。早先,只有公公婆婆和她住在一起,公公平时修桥补路,以求福报,几乎不干力气活儿;婆婆患病很久,后来卧床三年多,饮食起居全靠她,收殓的人直夸干娘孝顺……70 年代末期,落脚渠安头的公公弟弟和多病的妻子,回老家投亲依附他们,一夜之间,家里又多出两口人,“叶落归根”是最好的理由。干娘一面精心地侍弄她的小菜园子,一面在田间地头扩增土地:绿豆黄豆蔓豆小豆、南瓜黄瓜苦瓜地瓜、荞麦燕麦魔芋竹笋……这是我见过的品类繁多的农家地,因为很多作物产量低,是别的人家都不肯种植的。遍地麻坷石,一锄头一个白印儿,几个月亮就能旱死庄稼的沙坡地,“红杆杆开白花”伶仃的荞麦,土腥气很重的地瓜却出奇地疯长,四位老人也就陶然地生活在了一起。

已近耄耋的舅妈,一住就是几个月。老人家衣衫整洁,银发飘飘,干妈小声说,这是解放后被枪毙的养父的姨姐,即鄂西剧匪张洲文的妹妹。在“文革”阶级斗争严酷的氛围中,这种旁亲,人人畏之如虎、避之不及,干娘不怕,并好吃好喝地侍候着。

陆爷爷,更是我印象极深的另一位老人。一身蓝布衫,佝偻着背,似乎还拄着拐杖,时常咳嗽,每年六七月份,总来干娘家,住上半拉个月。干娘对他很尊敬。印象里,陆爷爷有睡午觉的习惯,或是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拄着拐杖,四处溜达,东瞅瞅西望望。饭熟了,干娘总会说:“你去喊你陆爷爷来吃饭!”饭桌上,干娘总要请陆爷爷坐在上席,忙着夹菜。干娘的恭敬,让陆爷爷的身份平添了一份神秘。一次,干娘讲起她家有一只厉害的大黑狗,几个人都不是它的对手,陆爷爷不信。他手抄扁担,威风凛凛,那知大黑像一道闪电掠过,扑向头顶,一下子就把陆爷爷轰下几丈高的稻场坎。我想,陆爷爷可能是干娘家的长工或者护院。恐怖的事儿,莫过于陆爷爷上过的厕所,盖板上总是淋淋漓漓殷红的鲜血。干娘安慰我们说,不用怕那是痔疮。即便是现在,我的头脑中还留有难忘的恐怖的影子。干娘时常给陆爷爷换洗衣裳,从没有半点儿嫌弃过。

干爹退休回到家里,干娘终于有了帮手。逢年过节,一大家子的人,就轮流坐庄庆贺。干娘脸上挂着幸福的红晕,欢声笑语,通宵达旦,想想,那可能是干娘一生中最最幸福的时光啊。不几年,干爹又患上了肝癌,几经磨难,干爹又先她而去。就这样,送走了五位至亲,六十五岁的干娘,又成了独自一个人。

听人讲,干娘曾算过命。“积积攒积积攒,攒几个钱买把伞。风一吹雨一掸,还是一个光杆杆。”没想到,一语成谶。很多人拿这几句话背地里笑话干娘,我心里总会泛起一丝酸楚,干娘是那般善良,不应该这么苦命。

后来,村里的干部把干娘当做孤寡老人赡养,修捡好了她的房子,时常送米送肉,干娘对生活很是满意。每次和我讲起,总说***产党好、你们好。一次我给干爹上坟,干娘执意要陪我去。低矮的坟丘,干瘪的黄沙,枯黄的茅草在寒风中窸窸窣窣的抖动,我不由得悲从中来,潸然泪下。干娘在一旁,讷讷地站着,也跟着抹眼泪。“唉唉”,“你看我,真是的,回家去烧茶喝,别难过,我没事儿”,干娘转过身,随手拾起身旁的枯树枝,就往回走,“现在好啦,村里时常有人来看望我,有时也来干部,米面肉油、衣服也送来不少;他们还动员我到渠安头养老院去,说那儿人多,说还有人争老头子……”干娘自顾自地大笑了起来,“我哪儿都不去,这儿给我个金子,我也不换!”

干娘一边利索地抱起柴草,一边推开路旁的茅草黄蒿,快步向前走,我紧紧跟了上去,扛起柴草。干娘笑眯眯看着我,扑扑身上的灰尘,拉拉杂杂地,说着很多很多的话。

屋旁,四颗桂花树依旧蓊蓊郁郁,两颗柿子树枝杈撑天,稻场边上的石榴树,长得疯狂,板栗树静静护卫,像儿时的伙伴。只是干娘老了,步履有些蹒跚。逢年过节,我总会去看望干娘,清冽的月光,起起伏伏的老大的山林,黄澄澄的柿子、甘甜的板栗,猫头鹰的枭叫、青青的麦苗、飞奔的黄狗、惊慌失措的野兔、气喘吁吁的少年,也时时闯进我的梦里来,成了有浓郁温度的乡愁。

干娘命苦,可她从不计较。干娘节俭,可对所有的孩子慷慨。干娘爱干净,房前屋后,拾掇得清清爽爽。干娘聪明,常常让我们猜谜语,谜语多得我们猜不出答案。这时候,干娘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正在读书的我们,像一个赢家。干娘爱玩儿,农闲的时候,和我们下“成三棋”“庙儿棋”,她是很争胜的,有一回我输了,哭着鼻子要走。楼上,藏着一些奇奇怪怪的木刻菩萨,左边板壁上,画着一只大喵咪,虎头虎脑。右边板壁上,一张保存完好的劳动奖状,那是我第一次很吃惊地见到干娘的本名。干娘有一口被柴烟熏得漆黑的皮箱,被视作珍宝。说起读书,有一回干娘高兴,拿出一本保存得完好的《女儿经》,石印的大字干干净净,难怪干娘身上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气息呢。

前年干娘病了,远在深圳打工的妹夫回来尽孝。不久,干娘病逝,享年76岁。我们兄妹相邀一同回家,远在广东打工的妹妹也回来了。杨林头村所有的兄弟姊妹,都来送别我们大家的干娘,我们的妈。

艰难日子苦辣酸辛,干娘没有抱怨;赡养并送走五位亲人的重任,干娘没有推脱,独自一人,不等,不靠,也不向任何人伸手,默默地承担。方圆三里没有人户,五间空旷的大瓦房,我不知道,干娘有着怎样非凡的勇气:五位至亲病痛煎熬时,谁能体味无能为力的绝望无助?久病在床的亲人,谁能给予端茶送水、嘘寒问暖地殷殷关怀?亲人生离死别重重打击时,谁能直面那痛彻心髓的凄苦与悲凉?

我常常这样想:历经磨难的韧性,直面困难的担当,不被理解的大爱,无人诉说的善良,即使是男人,也会退缩。干娘有过两次爱情,说不准悲苦,也不见得欢喜,干娘平静地坦然接受;干娘是喜欢儿女的,可她一生没能盼来,她有对我们村几十个孩子一样不分彼此的大爱。

干娘一生,没有和任何人吵过架,红过脸。她,总是默默地,仔仔细细地,做她认为该做的事。

善良得没有边际,报恩得没有止境。平静地接受,微笑着生活。不急不慢,不留影像,平淡,宁静,是沙坡地汩汩流淌的清泉,是长岭凹上的不息松涛,是西晒不落的透亮的夕阳。

在我们每个人的心头,干娘没有轰轰烈烈的故事,就这样固执地,轻轻悄悄地,洇散,呼吸,开放。

后记:豆麦娘,干娘,妈------原名马素珍(生年不详,卒于2016年4月)四岁随父母逃难至关口垭,在日本飞机轰炸中父母双亡。被时任榔坪镇伪政府文书的秦维周收养,解放后养父被镇压。

作者简介

秦道剑,笔名醒芒。中学教师,喜清谈,爱幻想,醉心阅读,迷恋经典,身拘校园之内,不忘市井之乐,偶尔抬头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