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0。
手机闹钟在预定的时刻,响起。
一个梦境到睡眼惺忪的时间,10秒。
他仍旧习惯在睡觉前彻底关掉手机,他带有一种宗教信仰式的笃定:手机开着会向外不断辐射对大脑有干扰的信号,关掉手机才会拥有安全的睡眠。
长摁开机键5秒钟,手机屏幕开始呈现刺眼的光,他把手机倒扣着丢在一边,眼睛盯着手机屏幕与床单缝隙之间漏出的微光,他努力让眼睛适应着这片微光。
双眼变得模糊,他随时有可能再度沉睡下去。
他从被窝里伸出右手,带有余温。他将手机翻开,几平米大的房间立刻被蒙上一层薄纱似的光。
他开始不停切换手机桌面,在几个常用的手机软件之间游走,他在最常浏览的手机软件下徘徊很久,看过的信息会从黑色字变为灰色字,现在所有字都变成灰色,他认为自己彻底苏醒,心满意足。
时间好像总是故意在清晨加快行走的步伐,不知不觉,他保持侧卧刷手机的动作已经接近10分钟。
窗外传来猫叫,他回想起家乡的小卧室,半夜总能听到猫叫,像几个月大婴儿的哭声。
猫已经醒了。
该起床了。
他喜欢光着身子睡觉。他习惯用左手撑床,以保持上半身直立。他先从上衣穿起,深灰色带丝绒的男士内衣,他睡觉前就准备好放在桌子上;他凑到暖气边,拿走烘了一夜的内裤;最后是含绒量更多的保暖裤。几乎每个早起的早晨,他都是用这样的顺序完成贴身衣服的穿着。
他很不情愿地打开房间门走出去,走廊里涌动一股不知从哪里吹进来的凉风。
厨房里的温度大概超不过15℃,他拧开放在水池边的矿泉水,略微抿一小口,一股寒意瞬间贯穿喉咙。
他走回卧室,插上床头灯的插头,房间亮起来了。
他走进卫生间,推门、拧门锁,动作蹑手蹑脚,洗头、洗脸、刷牙,努力不发出太大的声响,合租的另外两位室友仍在熟睡,这座城市绝大部分来北漂的人都在熟睡,少有醒来的人,他是之一。
洗漱过程在6到10分钟内完成,弄干头发是件麻烦事,一块干燥的毛巾,环绕头发用力擦干水分,过后必须还得靠手扑棱头发,潮湿的位置他需要多扑棱几下。
不论任何时候,洗漱都会是一件让人无比清爽的痛快事。他下意识摸了摸右边的脸颊,短细的胡茬显然还残留有一部分,他再度握起剃须刀。
时间变得紧张了,差10分钟六点。他需要在10分钟内完成下面几件事:穿好下身的黑色棉质长裤,上身酒红色的连帽卫衣,把那双工装鞋的鞋带系好,好在他把去公司健身房换洗的运动衣以及洗澡所用的浴球、洗面奶提前一晚分开装在袋子里,现在他只需要把它们塞进黑色背包,这至少能在清晨节省2分钟的时间,他还得往背包里塞手机充电头,他在犹豫,要不要把那本小说集顺便塞进去,十次有八次会这么做,他不在乎增加的重量,他自以为是个离不开书的读书人,即便下了班这本书还得原原本本地被他背回家。
他有两件除颜色外一模一样的羽绒服,一黑一白,白色更招他喜欢,他又披上黑斑点的白色外套。
他习惯在背上背包、羽绒服拉链一拉到顶后戴上手套,手套大拇指和食指指缝的位置破了个小洞,左右手都是这样,这个秘密全世界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的房间门没有锁,他偶尔喜欢虚掩着门就离开,房间窗户总是呈30°角打开。
房间灯一灭,走廊堕入死寂的黑色,他喜欢摸着黑开大门,两扇。最外头那道铁门,总会吱吱地叫。
回想起来,他从没在清晨的楼道里碰到过一个人,从三楼到一楼,哪怕一只猫。
一定没人比我更早,他常常这样想。
一楼楼道空间很大,电瓶车贴在墙边,电流均匀地抵达它该去的地方,谁是它的主人?
迎面而来有些潮湿的空气,冬天过去一半,这里没下过雪,他走出楼道。
车棚左边的空地照例停了几辆***享自行车,昨天日落前,还是日落后停在那?骑它的多半是个年轻的身影,他猜测。
开锁并不是件麻烦事,出门前他只把左手手套戴在手上,右边的手套塞进右边的外套口袋,这样做方便他右手用手机将自行车的车锁打开。
锁开了,车锁回弹的声音不像昨天那样清脆有力,金属回环很绵软地打开,声音仿佛躲在被子里呜咽的孩子。
座位抬升到最高处,抓牢车身,甩一个平角的角度,车头对准前方,戴上右手的手套,双手握紧车把手,左脚踩住踏板,右脚倏然蹬地。
他出发了。
为了确保安全,进出这座老居民楼小区需要经过两扇铁门,铁门钥匙住在这里的住户人人都有,真正掌管铁门开门时间的是门口传达室一位看上去岁数不大的老人,早晨正常的开门时间是五点半,冬天鲜有早起出门的人,有时到六点,铁门门锁依旧紧闭。偶尔早起赶车的、遛狗的,得自己捎带着钥匙开铁门。冬天是纵容人偷懒的季节,开锁的看门老人偶尔也给自己放个假。
白天两扇铁门中间的石头路喧闹,那是人和车子来往的必经之路;没有风的清晨石头路安静,自行车车胎与石板间缝隙碰撞所发出的摩擦声听得很清晰。
今天他很幸运,两扇铁门都半开着,他不用特意停下车卸下背包摘掉手套去取钥匙,如果其中一把钥匙打不开门,就得换另一把,两扇铁门的钥匙一模一样。
拐出石头路,终于骑上楼北边的柏油马路,现在他不用顾及车辆,刻意避开周围办公大楼趁着白天时间三两结队出来解馋的上班族。他用力蹬几下踏板,周围气流急剧加速,冰冻感肆意席卷着暴露在衣服以外的肌肤。路边早餐店早起忙碌的店员显然被路上卖力骑车的身影所吸引,抬头望了一眼,他刚好注意到这家清晨唯一开工的饭店,他与他的视线短暂重合。早餐店升腾起蒸包子的白色雾气。
X月XX日之前,他还习惯骑到马路尽头,向左行进100米,下车,上楼梯,走过天桥,下楼梯,接着走到公交车站牌的位置;X月XX日之后,他仍旧骑到马路尽头,方向换成右边,50米,转弯从立交桥桥洞下穿过,左转弯,直行150米,下车,走到公交站台的位置。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天更改路线,少走几层台阶或许让他很得意,还是纯粹厌倦连续好几个月走同一条路线,哪怕距离很短。
紧身裤把晨跑者的腿上肌肉线条修饰的很明显,出租车与小货车从路中央呼啸通过。听不到晨跑者厚重的喘息声,他停下车,公交站近在眼前。
车站空无一人,站牌从上至下四趟公交车都可以把他送到两站之后的换乘车站,最完美的情境:望见远处任意一趟公交车,他可以迈着不急不慢的步伐,不用回头看,汽车行进的轨迹与他的行走路线会在某个时间点诙谐地重合在一起,公交停,他也停。
今天等车的过程不太顺利,事实上他总得等一段时间,他认为公交车存心跟他作对,害他在站台冻得发抖。
如果这时有人路过公交站台,会看到一个人嘴唇颤动,右手很警惕地打着节奏,左右脚交替着抬起。
他在唱歌。
从开始等车时公交卡就被他攥在手里。穿长皮靴的中年女人朝站台缓缓走来,她并不是这辆即将进站公交的乘客,歌声戛然而止。他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公交卡,这是他上车前的习惯动作。
公交车人很少,准确的说,司机、乘务管理员、他。乘车规范被乘务员用一种生硬且带有倦意的北方口音念出,他倚靠着公交后门的栏杆,从他的'视角可以看到司机三分之一的身子,分不清消瘦还是臃肿。
两站车的时间很短。乘务员提醒下车乘客注意安全,他竟然觉得这句陌生的叮咛带有暖意。
换乘车站在斜前方五十米的位置,等车通常有这几种可能:
他刚下车,只能看到换乘车的车尾灯,站台上没有等待的行人。
他刚下车,换乘车在他的观察范围里慢慢变大,他决定赌一下,跑,拼命地跑,公交车把他一个人冷落在站台。
他刚下车,换乘车在他的观察范围里慢慢变大,他决定赌一下,跑,拼命地跑,公交车开动,站台空无一人。
他下车,站台上簇拥七八个人,他知道,那群人等了很久,而他不需要等太久,他像一个得利的渔翁。
他下车,站台零星矗立两三个人影,他们总是刻意保持几米的间隔,这通常意味着十分钟左右的等待。
他祈祷,今天等待的时间不要太久。
等车的男人抽起烟,他压低带有褶皱的帽沿,吞吐而出的烟雾弥散的并不均匀。在他看来,抽烟准是碰到什么烦心事,他讨厌烟的味道。
等车人群变多。拖行李箱的女孩时不时探着身子朝来车的方向望去;两名中年妇女裹着头巾,身边的行李看上去分量不轻;站一起的三个中年男人有着相同的外形特征:头发凌乱、脸和手上的皮肤粗糙、最外层的衣服单薄、裤子沾有尘土和白色涂料的痕迹。
公交车还有几十米进站,人群开始向路边划定好的乘车区聚集。几个背书包的学生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同时,嘴角还挂着笑。不论人有多少,他总喜欢最后一个上车。
为了确保安全,双层巴士注定与高速行驶无缘,可这刚好符合他的期待,他可以从高处观察沿途建筑的脉络。
二层最前排靠左边的座位横躺着一个男人,他会不会在该下车的地方坐过头,他从哪里来,他在哪个酒馆喝过酒?乘务员两次经过那个熟睡的男人,他没有履行叫醒他的义务。
公交上的空调一定是个带有起床气的孩子,他把耳机用力往耳朵里塞了塞,一半是空调启动制热所发出的躁鸣,另一半的男声在吟唱有故事的歌。
他有一点恐高症,公交会经过一座架设很高的立交桥,他不敢朝下看,他把目光尽可能聚焦在十几公里外,所有车流***同奔向的那个小点。他常常幻想,这座桥会在某一时刻坍塌,他会以某种怪异的姿势与公交车一起自由落地,前排座位把手被他抓得很紧。
其中两个站点的间隔时间很长,城市公园、地铁枢纽站、待修缮的假山、黑底红字的巨型宣传标语、水位线很低的河、被蓝色铁板围起的违章建筑群……依次从他眼前经过。
他按了暂停键让音乐停下,同时在手机软件搜寻下车站附近的自行车,他起身朝二层通向一层的台阶走去。熟睡的男人换了个姿势。一二层出入口是全车唯一可以使他挺直身板站立的位置,双层公交难免让他受点委屈。
车厢内外是体感温度差别很大的两个空间,干冷北风迎面而来。距离规定的上班时间还剩20分钟,时间催促他必须得加快脚步赶到地图上停靠自行车的区域,顺利的话,10分钟,足够他到达公司大门外的小广场。
三四辆自行车而不是孤零零一辆,今天他又被上天眷顾,他可以挑看上去骑起来最舒服的那辆,哪怕不舒服也有更换的余地。一个阴凉的早晨,为车闸失灵担惊受怕,蹬车像踩在泥里,这些感觉真的很糟糕。
绿色信号灯变红,他放慢车速,等候行进的汽车失掉天亮后的躁动,他有时间逃离斑马线的诅咒,鲁莽被理智压制,他选择做无声的看客。
他讨厌逆流而过的自行车、摩托车,他刻意拉开与他们的间隔。车上的人用冬装把全身包裹的密不透风,只留一双黯淡无光的眼,只一瞬间,那种厌恶感被擦肩而过的气流冲散。
眼前这条自行车道他经过无数遍,从沥青颜色判断,这是条经过修整后的道路。深色沥青经得起车轮碾压,表面现出轻微开裂的纹路;浅色沥青就没那么幸运,不少地方像是人为开凿故意暴露出地面,灰青色沙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被践踏后留下的创口,残忍又无情。他尽量不让车轮触碰到那些创口,可他无法阻止那些创口加深。
东边的天空开始泛黄。他转弯绕过一家KTV,开阔的道路被几辆起重车挤占了不小的空间。白天会有附近的住户把车停到路边冲洗,到了清晨,洗车溅落的水在路面很自然结成了冰。除了躲避冰面,他还要提防后方急匆匆赶路的四轮汽车。大部分情况下,听到身后发动机的轰鸣,他就会很自觉让出骑行的路线,总有人恨不得径直碾过车前所有的障碍物,尖锐的喇叭声是他们暴戾的冲锋号。
路边笼子里的生灵不知什么时候由一只灰黑色猎犬换成外表脏兮兮的白色小狗,他搞不清谁会把铁笼丢在路边,他猜那只大狗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小狗蜷缩着窝在角落,它不知道,自己可能只是为几个屈指可数的明天在苟活
路尽头的枯树枝被暗黄色的天空印衬出一副很迷人的雕塑感,左右两侧截然不同的景致刚好以这棵树为界限:右侧房屋低矮,深处的小径狭长而昏暗;还处在施工状态的互联网公司大楼在不远处静矗。
他早已通过二米零八高度的车辆限行杆,把“软件园”字样的指示牌甩在身后,他正在象征目的地的最后一条柏油路上行进着。
几个施工工人踩着相同的自行车从他身边穿流而过,悬挂在车把手上的塑料袋摇摇晃晃。早起赶工,他们很难在住处安稳地吃早餐,里面装的是鸡蛋饼或者肉饼。他们的目光总会被左边通明的庞大连体楼群所吸引,高处某个拥挤的办公隔间,恍然看到自己忙碌的身影,这种幻像具象又遥不可及。他与他们在十字路口分叉,他仍旧向前,他们驶向尘土飞扬的方向。
他开始放慢车速,由自行车道驶向人行道,在靠近公司入口位置圈定的停车区停下自行车。他习惯左脚先着地,身子左倾,右腿绕过车座,右脚顺势落地。车锁扣紧的同时发出特有的提示声音,五辆自行车,他环顾四周,包含他刚停下的在内。
摘掉手套,他体会到冷风滑过指尖带来的清凉。闷热与潮气在皮肤与衣服之间若有似无的缝隙间游走,他拉开上衣拉链,期待在进大楼前让汗液彻底消散。
“请出示您的工卡!”
深灰色制服的保安将他拦住,他掏出工卡的动作明显带着不屑,前天早晨他还跟保安打过照面,他以为保安可以记住他的脸。
他实在没必要记住他的脸,普通的一张脸。
他加快脚步,走进公司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