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沐
入世者
星期天,一个叫阿雄的男人很早就起床,他用十分钟冲了个凉,对老婆做的早餐视而不见,趿上皮鞋(不穿袜子),穿过被水冲得阴凉洁净的堂屋,到门外一家只经营早餐的小店,吃三块钱一碗的汤米粉。金红色的热带阳光把印度紫檀朝阳的一面照得光鲜油亮,把浓郁的阴影奇异地留在树丫深处,这些对阿雄这样的老海口人已经是视而不见了。他来到支在门口、仅有两个桌子的小店,在那里还能碰到两三个同一条巷子住的居家男人,他和他们一样,仰靠在塑料靠椅里,架起二郎腿,坐上一两个小时。他们不怎么说,因为他们昨天前天在同样的地方见过面。他们的眼睛看着别处,比如说小巷口,也不期待发生什么事情,如果出现什么状况,比如他们熟悉的另一个居家男人“突”地开着摩托走了,他们可能就这个男人聊上两句,接着又是眼睛平和地看着某一处,什么话都不说。
山高皇帝远,海口人有着一套自己的语言,一种类似少数民族的边缘化的语言。不仅是语言本身,还包括说的内容。这种语言的本质就是,从内容到形式,都是生活本身和生活的本质。无论男人女人,人们凑在一起,用一种无法书写成文字的语言,聊的都是生活;也无论这些人的职业是司机、公司经理、银行职员、或公务员,他们言谈不涉及政治、文化、艺术、国际时事或者国有企业改制这些大得无从说起的东西,他们只聊人和人的日常生活,像闭塞的乡下人,只关心吃、钱和门口的那些事;他们只关心生活本身,不在乎其他不着边际的事情。
阿雄坐到半晌午的时候回家。他回家也不做事情,女人都做了。他只负责赚钱,如果没钱赚,他只负责喝茶,女人也没有什么怨言的,大家都习惯了。下午五点左右,热带的太阳不那么猛烈了,他再次出门坐到马路边,女人们也会结伴出来,他们是出来喝下午茶。虽称之茶,确是扎实的吃食。有海产,有动物禽类的内脏,也有烤制油炸面点。女人们喜欢补以甜食或鲜美的海产,男人们则更喜欢动物内脏,那些食物的作用就是能温暖人心。
吃下午茶更多的是为人与人之间联络,大家聚在一起漫无边际地说说话。之后,女人是要回家做饭的,她们到时间就撤了。男人们则以各种方式联络,可以不以任何理由在一起吃饭,事实上“吃饭”就是强有力的理由。他们想尽办法聚在一起,一吃吃到八九点。凑不到人堆里的男人回家吃,吃完还要出来的,坐在路边的老爸茶店,等着跟一两个认识的(总会有认识的)再聊上几个小时,直到困了回家睡觉。
如果是工作日,阿雄会把早餐时间提前点,但,段是要出来吃的。没有人请中餐晚餐,早餐还是请得起自己的。那是男人的面子。吃是海口人一天的大事,甚至可以说是他们一生的大事,他把一天的饭吃舒服了就一天都舒服了,这个海口人就会觉得生活很幸福。
所以,海口是一个以吃为主的城市,街道两边分布的主要是食肆。繁华街道两边是大饭店,稍偏僻点的是来自“大陆(海南人把整个内地叫做大陆)”各省份、各种口味的饭庄;别进小巷,则是彻底地按当地特殊方式经营的排档,也就是开放式的、布到马路上的街店;另外还有家庭式的食点,它营业就在自家门里,售着煮海螺、糯米粑粑或者削皮去核的水果,你坐到门口的小凳上慢慢吃,吃完把钱放在小凳上,仿佛是到别人家尝了尝外乡带来的特产。
如果说,一个北京人全身的重点在心胸,一个上海人全身的重点在大脑,那么一个海南人,他全身的重点则在嘴巴。而且,这个嘴巴是用来吃而不是用来说的,海南人的嘴巴用于说话的训练,较之“大陆人”可能要少得多,他们平静快乐地把山珍海味珍奇果蔬默默地吃下去,并不由此发表更多的看法。
出世者
大张是海南建省后“十万精英下海南”时的“闯海者”,摔断腿前在政府办公厅做秘书。他对人说,他在最辉煌的时候活得像李连英,虽是个不起眼儿的职位,却仿佛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疯得不能再疯的时候,把老婆孩子送到国外,那老婆是个聪明人,由着他在国内折腾,待未来有了着落,就一纸离婚书寄到,狠狠地让大张作了孤家寡人。
接着大张就摔断了腿。断了腿还不识闲,让人抬上车,单腿开车到海口东边一个叫铜鼓岭的地方。他玩的是疯狂,玩的是啥也不在乎,即不在乎自身,也不在乎自身之外的东西。这一次却是个不一样。他已经在家憋了九十九天,平时他连饭都不愿一个人吃,别说一连九十九天一个人吃饭,他觉得人都快长毛了。这天他一个人上路了。上岛十二年,他第一次得闲以一个无事人身份走进热带雨林。他新鲜地看着参天蔽日的大树,围绕树的纠缠不清的阔叶藤,以及琐屑不堪的丛生灌木,他好像想到了点什么,至于什么,他那习惯于报纸语言的大脑暂时还想不出来。接着,他看到身陷阔叶植物丛中的海南农家,他不知道那地方那么憋屈。那本是世外桃源,却没有舒展快意的景象。被周围的植物、猪圈、粗放种植所压迫、裹挟、纠结一团的情景,让他看到人嵌进自然时的破坏和丑陋。他在岛上热热闹闹过了十二年,他在不同的场合激烈地发难:寂寞是可耻的!反省是矫情的!他毫不留情地撇下当年跟他一起满怀理想“闯海”的朋友,认为眼泪和伤感是失败者的自怜。但是现在,自己闹腾了十二年,妻也离子也散,是不是对人固有平衡的破坏呢?他还真有点茫然了。
大张坐在车里发了半天呆,他的脸因为思考变得发木。天色向晚时他继续向雨林的深处走,走了很久,走得都有点犹豫了,不知还有多远才能走出已经暗下来的热带丛林。他忽然非常矫情地认为,得给自己一个目标和一点决心。很久以来,他都没有目标,也不需要下什么决心。他在那个下午,突然感觉自己应该“撑”一下,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大决心。他撑着一口胆怯的气,向森林猛开。他都想,大不了出不来,大不了打个求救电话,让人把他拖出来。他非常矫情地看了看手机还有多少电池。不过没多久,他闻到海的味道,他知道离走出树林没多久了。他莫名奇妙升起一股冲动,像刚来海南时那样,迫不急待地奔向大海。呵——他看到女儿似的月亮湾,看到守护在湾边、独自承受千击万打的父亲般的礁石。一边是温柔,一边是搏击,大张那颗被鱼肉了十几年的灵魂,突然出壳了。他拄着双拐,边哇哇大哭,边奔向大海。
大张对我说,他后来又摸黑(开车)爬上了一个叫石头山的奇俊石山,那条石板路,让人感觉车像是开在人的肋骨或动物的大块肌肉上。站到山顶上,再次看到黑夜中的白汪汪的月亮湾,他跪了下来。他说,进入壮年后他第一次感觉到怕。他说,人不怕什么是可悲的,人要是没有畏惧之心就没了廉耻,没了依托。人终是要找个东西让自己敬畏的。
大张的腿一直没好利落,他不肯丢拐杖,现在已经一年又一个月了。他说他不想好。他没说他不想上班。他现在柱着拐开着车每周外出一次,去海边礁石上海钓,或者坐上渔民的铁皮船,到伸进海里的小岛坐上半天。他现在说着和机关干部完全不同的、纯粹海南式的、生活化的语言,他现在的理想是:一块土地,一群孩子!
他者
黄小帅等最后一个客人走后收了他的摊。他是在街头摆旧书摊的,摆的都是他看过的书,还有杂志社寄给他的免费书刊。他摆书摊已经一年了,一年半前他从北京来,谁也不知道他在北京是做什么的。现在黄小帅扛起那些书,像一个盲流一样,慢慢行走在灯火通明食客夹道的大街小巷。他走到一个类似北京三里屯的地方,找了一个中意的酒吧坐下,把蒲包交给招待,由他们放一个妥帖的地方。他要上一瓶啤酒,不紧不慢地喝下。他喝酒时既不匆忙,也不软磨慢泡。他按自己走路的速度泡吧,做其他事情他也这个速度。
黄小帅一年半前来带海口,在一个两居室的房子里住下,他现在没有职业,但不是没事可做。据他自己说,他每天早上五点钟起来读书,读到十一点四十五出去吃饭,回来睡午觉,三点钟起床后依然是读书,傍晚出去散步或会朋友,晚上出去摆书摊。他还有一个赚钱吃饭的活计,就是在渔排上卖唱。他能唱英文歌:什么《Hotel California(加州旅馆)》,什么《Have no thing(一无所有)》,当然他是绝对不唱《人鬼情未了》的。他不贪,唱两天之后过很久才再出现,收入比摆摊卖书稍微好点。他每隔半年给一所民办高校带一门课,周收入70元。每年给一本杂志设计6个封面,***收入1200元。这就是他的全部收入了。
黄小帅读古书,什么《孔子全注》,什么《老子全注》,他说现代的书他已经读不下去,外国的读不起了。他把现代和外国人的书都拿出来卖了,卖的时候抓紧时间再读一两本。他读书却不发表一个字,不正经(只解决吃饭问题)的不发,正经的也不发。外人不知道他那么刻苦读书是为了什么,他也不说。他三十出头了还没娶妻,倒是有女子与他交往,但显而易见,那不是为结婚的,因为那些女子已经结过了婚,而且比他年岁大。
黄小帅长发长髯衣着不俗。他喜欢别人带他去饭店吃饭,席间,你问他什么,他都跟你说得引经据典,你要是没话头,他也沉默不语,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没有话,欢喜地吃着东西。除了吃饭他不喜欢跟男人交往,可能同样地,除了做爱,他也不喜欢跟女人交往。他不时地到海口及海口之外的农村溜达,正月里,海口老市区里有香火社他去瞅瞅。正月十五十六有一个相当于情人节的“换花节”,他也去凑凑热闹,给一两个小姑娘换换花。二月里,海口及周边地区的村庄有此起彼伏的军坡期,他从人家起床看到人家祭祀宴请直到客散主人歇,方才饿着肚子回家。他到海口东边的渔村看祭妈祖,到中部山区看黎族人过火把节。有一次他在漫游时偷了一只东山羊,他说那黑羊身上还穿了件浅棕色的皮袄,爱煞了他,他不自觉地就牵了来,一路上没有一个人询问,让他毫不费力、毫不羞耻地把那个天堂里的羊羔带回了家。
我们不知道黄小帅这般不“正道”地生活是为了什么,读书为了什么,到处去“体察民间”是为了什么。不知道他自己知道不知道。也许是一种你我视野之外的生活,这种生活不像在北方,比如黄小帅此前呆过六年的北京,谁也不大惊小怪,甚至被人发现的可能性都比较小。海口人各管各的生活,谁也不理会别人,让这种比较奇异的生活得以实现。
海口就是这样一个随意、随便、无形、无沉淀的城市。你怎么样生活都行,你愿意怎样活着就怎样活着,没有人管你,没有人理睬你。你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人物,你在你的窝里快快乐乐地吃、玩、乐、做爱,没人搭理你,甚至连嫉妒的人也少,大家忙着快活自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