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珍活到七十岁,能够认识的只有自己的名字和十个阿拉伯数字。
小时候家里穷,李秀珍身子骨又弱,黄黄瘦瘦的。婶子大娘们说:天黄有雨,人黄有痞。这“痞”到底是个什么?那时没人说得清。大约也就是贫血、营养不良之类吧。
成年后,爹娘忧心丫头这样的身子,乡下地里活计难以胜任,便思谋着给她寻个城里街面上的女婿。但城里人讲究门当户对,等闲也不愿找个乡下媳妇。好容易盼到媒人回了话,说是有一户姓王的人家给儿子说亲,愿意要她这样的。
旧时婚姻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等到李秀珍过了门,见了夫婿,才暗暗叫苦。原来,男人有些缺心眼。家里弟兄姐妹多,日子过得也很紧巴。难怪对方不挑剔她是个乡下人呢。
欣慰的是,男人老实巴交的,虽然木讷,却也知道心疼媳妇,重活不让秀珍插手,两口子从不斗气拌嘴。婚后,街道上体谅他家的难处,给老王家安排个孩子去造纸厂工作王家二老合计了,寻思孩子们除了老大外,其他的都猴精,不愁今后养家糊口,便把这个缺给了王老大。
造纸厂那些年效益不错,还能按时领工资。加上李秀珍在街上出了个小摊,早上摊煎饼,中午炸丸子,晚上打豆浆贴补家用。几年间添了一儿一女,小日子过得还不错。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李秀珍三十八岁那年,正是国庆节那天,一场灾难降临,一下子塌了天。
那王老大说是缺心眼,也就是为人脑子迟钝些,进了厂安排得是电工。那年国庆,厂里让他给大门安装彩灯,不知怎么地触了电,当时就没了气息。
噩耗传来,李秀珍哭得死去活来。看看抱着自己膝头哭嚎的儿女,李秀珍不知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邻居大娘同情李秀珍,帮她找了个在县医院看车子的工作。活儿不重,而且是半天轮班,可以兼顾家务。
一个冬日的上午,秀珍正在停车场巡视着,过来一个中年女人,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走到她身边说:“大姐,我肚子有点不好,你帮我抱一下孩子,我去趟茅房。”
善良的秀珍想:谁没个急事?没个要人帮忙的时候呢?便应道:“行啊,放心去吧。”接过孩子的时候,她小心地揭开被子角看了看,一个面色红润的婴儿正甜甜地睡着。
女人走了,眼瞅着进了不远处的厕所。
来了几个存车的,李秀珍抱着孩子,指点着交车的人将车停放妥当,然后才想起那个女人,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多钟头。
秀珍担心那女人有什么意外,请一个正要去厕所的女同志帮她看看,被告知厕所里根本就没人。
这下子秀珍慌了神,难道,自己怀里抱着的是个有病的弃婴?
她撩开小被子,婴儿仍然睡着。秀珍叮嘱一同当班的姐妹帮他照看一下,抱着孩子进了儿科门诊。
医生诊断的结果,婴儿是个大约百天的女婴,内脏四肢都很健康。问题是,孩子一侧面颊有块拇指大醒目的紫色胎记。同时,那一侧的耳朵处光滑平整,根本没有外耳廓。
秀珍将孩子送交派出所。
派出所的民警看稀罕物一样看了孩子的面部和不存在的那只耳朵,又看了看土气老实的李秀珍说:“我们这是派出所,这么丁点的孩子交给我们怎么处理?你还是抱回家先养着,没人认领就交孤儿院。”
诚心丢弃的孩子,哪里会有人认领?况且,李秀珍不知丢孩子的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但丢孩子的若真是粗心大意,想找到李秀珍还不是小事一桩?
想到可爱的小女婴要送到无疼无热的孤儿院,秀珍心里很难受。她做出了一个决定:不管自己的日子过得多艰难,她要收养这个孩子,像对自己的儿女一样。她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巧儿”。
她给了这个孩子超过亲生子女的关怀照顾。她在孩子稍大些的时候,带着她跑了好几家大医院。遗憾的是,孩子缺失的不仅仅是外耳廓,连内耳道也没有。换句话说,孩子天生的一只耳朵。
孩子懂事了,小姑娘知道爱美了。细心的李秀珍给巧儿剪了个娃娃头,双颊披散下来的黑发,不仅遮住了耳朵,而且遮挡了脸上的紫色胎记。
九十年代初,李秀珍的一双儿女有了自己的小家。孩子们都去了深圳打工,家里留下年过半百的李秀珍和刚上小学的巧儿,以及亡夫的二老。
这时候的李秀珍,已经不在医院里看车,她要照顾年幼的巧儿和年过古稀的公婆。重新拾掇出炸丸子用的三眼煤炉和平底铁锅。以微薄的`获利和亡夫每月一百多块钱的遗属补助,来养活家人。
岁月,过早地催白了李秀珍的鬓发;劳累,轻易地折弯了李秀珍的腰背;炉火,无情地熏烤出李秀珍比同龄人苍老的面颊;那双手因经常与热油锅的触碰而伤痕累累。可是,不变的是她一如既往地微笑、善良和耐心。
又是一个冬日的清晨,起早去市场买红萝卜的李秀珍,在桥头遇到一个蓬首垢面的老太太。老太太大冷的天穿一件薄袄和一条夹裤,脚上是一双不知拾谁退下来的旧球鞋。老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白发随风飘摇。李秀珍忍不住走上前去询问:“大娘,这么冷的天,您怎么站这儿?你家在哪里?”
老人见问,淌下两行浑浊的老泪说:“闺女,我老伴死了,儿子也死了,媳妇容不得我,哪里还有我的家?”
李秀珍听了一阵心酸,老人的遭遇,不就是自己家一样?公婆失去了儿子,还有我守在身边照料,可这老人孤独一人,多可怜啊!
她没有去市场,领着老太太折回家中。找了一件婆婆的旧袄和绒裤给老人换上,又盛了一碗热粥端到老人面前。
身上肚里暖和了,老人千恩万谢过李秀珍,站起身向李秀珍道别,颤颤巍巍向门外走去。
李秀珍犹豫了一下,拦住老人说:“大娘,这大冷天你到哪里去?留下不,我这儿子女儿都出门打工了,住的地方还有。家里不宽裕,可也不少你一口吃的。”
老人泪流满面:“闺女,你真是个好人啊,给我吃的穿的,我已经知足了。我看你家景况也不是富足人家,留我这个老棺材瓤子,只会拖累你呀。”
李秀珍爽快地说:“嗨,谁让俺们娘俩有缘呢,你就住着吧。没事和我婆婆唠唠家常,帮我看个门,我出门做生意也放心不是?”
家里多了一张嘴,日子过得更紧巴。可喜的是,儿子女儿外出打工赶上好工作,又舍得出力下苦,赚了不少钱寄回家。让妈妈存着,预备接几间屋,也想让妈妈和爷爷奶奶手头宽裕些,少受些风吹雨打的苦楚。
李秀珍的脸上笑意更深,干活的劲头更足。她用勤劳的双手改变了家的面貌。孤儿寡母之家,起了两层小楼。日子像芝麻开花——节节高。
李秀珍抱上了大孙子,王家成了四世同堂之家。在这个大家庭里,有着有血缘关系的公婆和儿女,也有毫无血缘关系的那位“捡来”的老太太和有先天残疾的弃女巧儿。
看到鹤发童颜衣着整洁的三位老人和出落得越来越漂亮的巧儿,李秀珍很满足。她觉得,一家人和和睦睦地相处,她和老人能享受儿女们的孝心,就是最大的幸福。
血浓于水,但水经过火的洗礼,才有温度,才会带给人以温暖。
爱,也许有时候了无痕迹,只在点点滴滴的小事中。李秀珍付出了她的爱,但冥冥之中,她不是也收获了其乐融融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