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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朱辉:我想与酒搞好关系

我想与酒搞好关系

文丨 朱辉

酒和茶都是饮品,无非是水里面添加了其他的东西。它们都有性格,总的来说,茶温柔敦厚,而酒则有点刚烈。尤其是白酒,无色透明,伪装成水的模样,简直有点阴险。你如果不知轻重,端起来喝一口,在进嘴的那一瞬间,这貌似水的火油,就被点燃了,你闭上嘴也闷不死它,如一条火蛇沿着喉咙蹿进胃里。这简直是偷袭,不讲武德。

是不是所有人初饮白酒都是这感觉,我没有调查过,但以上描述是我的真实感受。后来我当然知道了白酒的厉害,即使被逼无奈喝一口,虽不再诬赖白酒偷袭,但火线入喉的感觉却始终如一。对一个不善饮酒的人来说,他不得不苦笑:初恋、初吻的感觉一去不回,但喝酒却永远如同初饮。

酒肯定是好东西。那么多爱酒之人,他们正派、聪明,而且可爱,他们第一次被酒灼烧过以后,就被激活了,他们发现了自己,甚至他们的人生就此被升温,也未可知。他们喝得快活,喝得尽兴,豪情万丈却也把握着分寸;他们喝出很多故事,鲜少喝出事故,这多么令人艳羡。

我不善饮,也不喜饮,根本原因还在于不能饮。第一次被白酒偷袭后,我的胃无可奈何地承受了那一口酒,然后它们分头行动,沿着大小血管四处奔袭,最后在心脏汇聚,直顶大脑。心狂跳,头晕目眩,浑身发红。我苦熬片刻后,它们居然从原路返回了,就是说,仍然从嘴里出去了。有句狠话叫“怎么吞进去,叫你还怎么吐出来”,实际上,更狠的是,你吐出来的远不止那几毫升酒,因为酒还顺路带走了我吃下去的东西。

说酒是好东西,除了朋友们喝得快活,喝得 健康 ,还因为酒是一种人际关系黏合剂。所谓人际关系,其实就是磨合,而酒就是最恰当的润滑油。都说酒席上的话当不得真,但其实也不尽然。当一个平日里很少说知心话的人,喝多了,突然让你附耳过去,或者他索性坐过来,跟你说一些真心话时,你岂能不受宠若惊,侧耳倾听?

酒席上故事多。因为喝酒要约,所以自然有个不算预谋的简单构思,哪怕是纯粹的喝酒,并无其他目的,约也要约能喝一点的不是?人聚齐了,围绕着酒的表现就开始了。有爽快的,有推让的,有循循善诱的,有后发制人留一手的。如果要描绘酒席,很多成语都派上了用场,三十六计至少有十计在酒席间出没。爱酒的人真的很快活,呆若木鸡的和滔滔不绝的实际上都快活;连那个喝过了量,玉山倾倒的都很开心。虽然大家都记得他是第一个不胜酒力的人,但他日后常常能指出,某某某比他更早趴到桌子底下去了。

我说以上这些,注定要被爱酒的朋友鄙视。实际上我也不在乎,因为单纯喝酒他们早就不带我了。他们也有过令人信服的解释,我们都醺醺然,就你清醒,这讨厌;我们很快乐,你干坐着陪几个小时,我们过意不去。如此鞭辟入里,我完全接受。朋友也曾教导过我,现身说法,说开始时谁都不能喝的,他也不行,但慢慢地练,拼上吐几回,就行了。他双手还在胃部一比画,说,楦,酒量要楦。他当时喝得恰到好处,文思敏捷,用词很精准——楦,就是扩大的意思。可我只能唯唯,苦笑。因为楦,我也是楦过的。

如上所述,第一次被白酒呛着以后,我就不再沾白酒。我以为我不能适应的只是那个辣,殊不知我怕的其实是酒精。于是大学毕业的那天,全体同学去玄武湖游园庆贺,我就只喝了汽酒——一种类似于汽水的东西。刚喝了一瓶,我就倒了。大家觉得我是装的,继续坐在草坪上喝酒吹牛。我独自躺在湖边的长椅上,肚子里翻江倒海,浑身火辣。终于忍不住,吐了。同学们围过来,一个刁钻的同学还说这不可能,这不就是汽水吗,至于吗?我勉力扭头,对他说,你也吐一个试试?大家这才承认,不是我演技好,是真的不行。聚会结束时,同学公推一个女生留下来陪我。湖光山色,杨柳依依,我昏昏沉沉。这个女生后来成了我的恋人。我的经历证明,喝酒不但会增进感情,甚至会带来爱情,实在是好处多多。

酒是最诚实的,准确地说,是酒量一点作不得假。你可以吹牛,说你身体素质好,年轻时曾拿过田径比赛的名次,英姿飒爽,属人中龙凤,人家看看你的大肚腩,实在是不信,但也无法戳穿;你也可以说你即将发表的文章好,暗示是惊世之作,人家恪于“文无第一”的古训,也出于对“文章是自己的好”的理解,基本上都会摸出钦佩和敬仰摆在脸上。但酒量可不能吹,你吹,那好,你来,先“拎壶冲”一个试试?所以吹酒量的,都是事后,在离酒的时间和空间都很大的场合。

据说科学家已经证明了酒是致癌物,但我不怎么相信。什么东西都讲究一个量,过量了,米饭还诱发糖尿病哩。以我目光所见,能喝酒的,都身体好,说明他解酒能力强;酒量大的,一般都壮实,长寿。童年时,我家乡的小镇上,有一个老者名叫赵开仓,职业是在剧院卖炒货,他托着匾子,人还没到,酒气先过来了,酒气就是他的吆喝。演出结束了,卖剩下的花生米,又是他临睡前的下酒物。据说他一天两顿酒,天天如此;还说他不喝酒,夜里就会尿床。那时候我还偶尔尿床,突然看见一个老头也有这种习惯,简直又惊又喜,差一点就当面向他求证。踯躅再三,终于没敢,但在街上遇到他时,感到格外亲切。他寿命挺长,因为我成年后,回老家时还能看到他。他依然红着脸卖炒货,剧场已经拆掉,他的摊子摆在街边。

不能喝酒,是人生一憾。酒色财气,酒池肉林,酒肉征逐等等,都与我无关。有什么办法呢?心有向往,但条件不允许。想想酒和我的关系,除了玄武湖醉酒那一回,全是伤害。统***喝过三次,倒有两次去医院吊水。一个长者曾大声宣布:朱辉也是有短板的!我点头如鸡啄米,承认短板很多,尤其是喝酒。我认了。

我家里的长辈,祖父,父亲,叔叔,全能喝,只有我例外。记忆中,我和弟弟是同时接触酒的——如果米酒也算酒的话。那时家里每年会做米酒,糯米蒸熟,加上酒药,捂好,等上十天半月米酒就成了。我们都在盼,等着吃酒酿。做米酒都会加糖,很甜,哪个小孩不爱吃甜呢?于是我们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份,又去偷吃。弟弟脸上红扑扑的,像两只苹果,他高兴得跳啊蹦啊,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高兴。当时,正值年前,我们都攥了不少掼炮,往地上一摔就爆炸的那种。弟弟比较有计划,他把摔了没响的掼炮里的火药拆下来,装在一个铁盒里,留着我摔完了他再玩。于是,他跳着跳着,突然口袋里“砰”一声巨响,一团烟雾,弟弟呆呆地站在那里。他口袋炸破了,还好,人没事。

我们都吓坏了。弟弟这是过量了。此事说明,那时候,他的酒量大概与我持平,说不定我还比他略强些。时至今日,他虽然不喜欢喝酒,但能喝,据说有一斤白酒的量。我显然不能比。说起这个,我有点沮丧。母亲笑眯眯地说,她其实也能喝点。

创作谈

可怜城市钓鱼人

文丨 朱辉

我生在水乡,差不多可称作钓鱼老手。但我已经二十几年没钓过鱼了。撇开交通不便、诸事烦杂这些不说,现在钓鱼,已经与从前大不相同。多了一点什么,又少了一点什么。

现在钓鱼,野河难觅,只能去鱼塘,或者水库,而这都是有主的。钓鱼的不买票,那就是请的人买票;即便开钓前不买票,钓过后也一定有人喊你称鱼付钱。这里面有人情,有交易,鱼塘也成了市场和 社会 ,难免败兴。

当然你也可以不管那么多,只管做窝,下钩,竿子端起来再说。咬钩是很快的,鱼上得也不慢,有时甚至很频繁,你可能连抽根烟的机会都没有,鱼贯而至,络绎不绝。但很快你就会觉得有点乏味,因为钓上的鱼全都一个品种,一般大小。那浮子的节奏雷同,力度相若,拎起来手感类似,你会叹一声,看着鱼说,怎么又是你?

其实鱼塘主人早就告诉你了,这是鲫鱼塘,那是鳊鱼塘,那边养的是草鱼。他提前揭晓,弄得你手忙脚乱地始终只是在为他证实,他所言不虚。当然了,你可以一上来就阻止他“剧透”,保持一点悬念,但你这种先见之明也立即会被破掉,因为,第二条鱼很快就上来了,于是你知道了水里面全是什么鱼。这是第一个桥段,此后的,都是重复。这是我们 社会 景观的延续,庸常生活的写照,这就是现在所谓的钓鱼了。

不由想起儿时的垂钓。钓具是简陋的,细竹竿,尼龙线,鱼钩是缝衣针弯的,但是天地广阔。河湾港汊,野塘大河,都是垂钓的好去处。粼粼河水下,是龙王爷麾下的诸般水族。不要做窝,你只管伸出竿子,稍安勿躁,自有鱼儿来上钩。大的几斤,十多斤;小不盈寸,比鱼钩大不了多少。有的黑质白章,有的五彩斑斓。怪头怪脑,难以名状的也不在少数。鳊白鲤鲫,鳗鳖鳅蟹,只要长着嘴的,它都可能上钩。

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条是什么。

你永远也不知道你脆弱的鱼线鱼竿还能钓多久。常常在你被小鱼骚扰得不胜其烦的时候,你的手一紧,你下意识地猛一使劲,鱼线断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你眼睁睁地看着浮子悠悠然,嘲弄似的向远处漂去——我儿时的垂钓,无数次以此为结局。

这没钓上来的、不知底细的鱼,常常比鱼篓里的鱼更有意思,惹我们长久悬念。

这样的钓鱼是幸福的。这是人与自然的对话,一个人,在乡野间,在初照的晨曦或苍茫暮霭中与未知对话。钓鱼本该是这样的,生活或者写作,本该散布着惊喜和意外。

日复一日的庸常生活大可不必再拉伸到鱼塘那边去,于是,我现在不再去钓鱼。

朱辉,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雨花》主编。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我的表情》《白驹》《牛角梳》《天知道》,中短篇小说集《要你好看》《午时三刻》《类似于自由落体》《和辛夷在一起的星期三》等。曾获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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