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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埋在墙根下的石臼

文/詹道军

十多年了,老是想起一个石臼,缺了口的。独居乡下冷清的老屋;身处喧闹的城央或是遥远的异乡;在春秋冬夏的白昼;在夜深人静的梦境。意欲删除对它的记忆,却怎么也抹掉不它。

这石臼并非古董,形状也不起眼,早年,它就在我家后院牛棚的门边摆放着。石臼的底部埋了些在土中,这个,我记得非常真切。埋底的原因,是降高还是维稳,不得而知,我也没去探究。

石臼何时打造而成,何时住进我家,我无从知晓,只知道它先于我来到这个世上。石臼是从老屋搬过来的,搬来前就已缺口,仅凭那陈旧的痕迹,便可知石臼命运的坎坷。

那时候的食盐是粗加工的,粒大似砂石,不弄碎,炒菜时放盐拿不准标准,于是石臼便派上了用场。买回食盐后,母亲总会把石臼清理干净,将食盐放进去,用冲锤把粗粒的食盐舂成粉沫。

“嘭、嘭、澎”,这是冲锤砸落在石臼里的声音,一声紧接一声,速度快,频率高,清脆嘹亮,富有节奏,好似音乐声,短促利落,单调有力。

此时,我还年幼,不谙世事,只知道母亲舂盐使了很大的力气,冲锤一举一落的动作极其优美,声音也很好听。至于生活的艰辛,我尚无感知,只觉在母亲羽翼的庇护下,御寒有衣,没米还可用南瓜和红薯填饱肚子,从没有被冻饿困扰过,因此,清苦两字,在我的印象中便十分模糊。有对生活满怀希望充满信心的母亲为我遮挡着世间的风雨,倒觉童年乐多苦少。

我家的石臼不独为母亲专用,每缝春节临近,左邻右舍,甚至大半个村子的奶奶、婶婶们也会使用。

正月十三吃试灯粑粑,元宵节吃汤圆是家乡的风俗。粑粑和汤圆都是用糯米粉做的,要把糯米加工成面粉,在那时,除了用石磨子碾压外,就只有用石臼舂了。

每到这时,我家的石臼旁总会聚集着许多妇人,她们或舂糯米,或筛面粉,或边做针线边排队等待着用石臼,手中永远有活。她们的手不停,口也不会闲着,谈及的都是些家常琐碎,年景收成,婚丧嫁娶,无所不聊。张家后生的上进,李家姑娘的美貌都是她们的话题。

聊着聊着,不知何因,有一天,她们竟聊到了母亲。那天母亲去菜地摘菜,不在家。她们聊到了母亲年轻的时候,说那时母亲力气特大,能扛得起农田灌水用的木制人力水车。还说母亲和我的祖母很投缘,深得祖母的喜爱。

她们有的说母亲勤快,种植蔬菜是一把好手,种的菜自己吃不了,还送给她们过,说虽有人“顺”过母亲种的菜,却未见母亲因少了菜骂过人。有的称赞母亲有一手好厨艺,说母亲被村里小学的老师们聘请做饭时,还不辞辛苦,帮学校种菜。说母亲既帮了别人,打理了老师们的一日三餐,又挣了一月九块钱的月薪,补贴了家用。还有的夸母亲善良,每缝亲戚邻居有难,总会出手接济。不管是姑妈、姨妈,舅妈还是邻居,只要听说她们家里遇到水旱灾害或者家中有人生大病,母亲总会送点米油,帮助她们渡过难关。

母亲待客热情的事,也被她们一再提起。这点我倒有些了解,因为我知道,我们的大家族有一位公亲,是我的一位远房表姑奶奶,一头白发,老人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我们家住上一阵子,还总喜欢在我们面前夸母亲的好。

有一位婶婶说着说着竟流下了泪,说她生头胎坐月子的时候,自家的房子被风刮倒了,要不是母亲腾了间房让她住,不知道结果会有多糟糕。

她们说的这些,有些事我亲眼见过,有的事儿我一丝也不知道,也从未听母亲提起过。要不是后来我与母亲自己核实,我甚至不相信母亲娇小的身体能扛得起那笨重的水车。

乡亲们讲述母亲故事的话音仿佛未落,她们围着石臼各自做活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一晃,岁月已老,讲故事的奶奶们已经成了故事中的人。这个时候,集市上已经有了加工糯米面的电动钢磨,购买的食盐也都为精加工的细小颗粒,要用石臼粉碎的东西几近全无。这样,我家的石臼也就逐渐被冷落了。

只是后来,年迈的母亲一吃干饭便会被噎着,于是老人家便开始自制粥糊。她用石臼把大米舂碎,加些水做成米糊,又在米糊里放点青菜烧煮,米菜同锅,干稀适中。母亲自制的这个特色粥糊,她自己吃起来倒觉舒适。

不经意间,有一次偶然听到母亲舂米的声响,我的心猛地一紧,那声音稀稀拉拉,半天响一下,“噗嗤噗嗤”,绵绵的、疲软无力,不时夹杂着冲锤空砸在石臼边沿上的那种石头碰石头的声音。我终于想起来了,为什么母亲现在做菜的味道大不如前了,为什么她老是忘了在菜中放佐料了,原来母亲老了。再仔细凝视着我的母亲,生我养我视我如命,我却不曾认真端详过的母亲,她已是白发苍苍,满脸皱纹。这一切,我好像就在那一刻才刚刚发现,唉,以前怎么就没有用心呢?

母亲八十岁那年,我们翻建新房时,为了不让歇下来就浑身不自在的母亲再用石臼,我特地把母亲用了一辈子的那个缺口石臼埋在了墙根下……我想让操劳了一生的母亲,能够好好歇歇,安度晚年。

可是只在新房子里住了仅仅四年时间,短短的四年,受人称颂的母亲,为了家庭的兴旺,耗尽了心血的母亲,八十四岁的母亲,还是在那年九月初八凌晨的萧瑟秋风中,一梦不醒,油干灯熄,无疾而终。

母亲走后这十多年,除了给先人扫墓,我很少再回老家,不独是没了母亲的家少了些念想,还因我不想用自己的思念和泪水打扰休息中的母亲,我想让生前片刻不肯歇息的母亲好好安息,我怕忆起那个手扶老槐树佝偻着腰等待着在外打工的儿子归来的面容,我怕忆起那个举起冲锤站在石臼旁舂米舂盐的身影。我深切地感受到了“近乡情更怯”的锥心。

但不知怎的,我还是会时常想起那个埋在墙根下的缺口石臼,想起为我们毕生操劳而被我们亏待了的母亲的故事。

作者简介

詹道军,安徽含山人。劳动之余喜读写。曾有小文被报刊杂志、电台及网络文学平台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