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三十,是一个沉重的话题。面对上要养老、下要养小的生活压力,必须去掉生涩和浮躁,让思维更沉稳、步履更坚实。
——题记
小时候,特怕死。死,就像一片黑暗的影子,总是萦绕在童年的梦里,怎么也挥不去。
老家后山有一片荒凉的坟地,奶奶就长眠在那里,她很早就过世了,没有给我留下任何记忆的痕迹。每次经过,总有一种特别荒凉害怕的感觉。那里树木青黑,林影阴冷,甚至听不到一点虫鸣风声,加上传说中 “黑白无常”要勾魂索命,总让人脊梁骨有透凉透凉的感觉。更要命的是,每次路过,总会莫名其妙地产生一些古怪的想法:有一天,自己最亲最爱的人,会和奶奶一样,躺在这片阴冷黑暗的土地里。这罪恶的荒园,会吞没爷爷慈祥的笑脸,埋葬爸爸宽厚的肩膀,会带去母亲美丽的脸蛋,卷走她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子。我不敢想像,没有了他们,我的生活会是怎样的黑暗忧伤!甚至有一天,自己也会静静地躺在里面,伴着湿冷的地气,我的生命再也不能跳动,明亮的目光将幻化成四季的风霜雨露,宽阔的肩膀会长满寂寞的小树,我的躯体会逐渐销融,最后变成一抔黄土。岁月的藤萝,会沿着我荒凉的额,孤独地攀援前行,生命的叶片,会卷走我细密的头发,飘落成坟头的幽幽荒草。那时,家园将是惨不忍睹的荒冢,生活将是永恒的、不可逆转的封闭和黑暗!想到这,总挡不住死亡的恐惧,呜呜地哭起来。
这种奇怪的想法和村头阴森森的坟地一起,让我童年的画卷多了几分灰色,有些荒凉,有些悲伤,也让我开始认真地思考: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真正的'生命,应该是怎样的姿态呢?
生命的姿态,应该是顶着压力的悲情的寻觅,如同爷爷扛着货担的腰杆,像弓一样奔走在乡间小道上。爷爷一生都在苦苦寻觅自己的生命姿态。年轻的时候腰受过伤,直不起来,但那个年代,男子要靠劳力养活全家,他只能弓着腰去挑起日出日落。后来年纪大了,干不了重活,就去做百货生意,炎炎烈日下弓着身子,挑着货担,在住户人家间叫卖。十几个春夏秋冬,他的腰被扁担压成了一张油黄的老弓,载满了岁月的重荷,再也弹不起来……七十多岁的时候,他又组建了一支老年锣鼓队,每逢乡间红白喜事,就会强行挺起腰杆,为人送上热闹的祝福,一场下来,要坐几天几夜,那腰疼得呀,如同针锥。
对父亲而言,生命的姿态是挑在肩头沉甸甸的箩筐,一晃悠,整个青春就没了影子。父亲个小,但很墩实,就像村头那座小山。记得小时候我曾认真地“询问”过父亲个子的问题,他说,因为重活做早了,受了“震”,“伤”了力,个头就长不高了。为此,小时候母亲从不让我做重活。父亲十八岁的时候就从老家挑着一百多斤辣椒,步行一百多里山路,到南充城区去卖,一来一往,总是披着星光上路,戴着月光回家。年轻时,他能挑着刚从田里收割的一两百斤重的水谷,一闪就到了晒坝,一闪又到了稻田。为此,常常得到祖辈们的夸赞,母亲能看上父亲,我想,这是一个重要原因。
五年前,父亲意外受伤,腰椎骨折,手术后,勉强能独立行走,可腰再也直不起来。爷爷和父亲都用腰撑起了整个家庭的重负,最后又都因腰部受伤结束了劳累奔波的生活,他们的命运竟如此相似!
故园生活是古铜色的,就像一枚沧桑的铜钱。当年和爷爷、父亲一样年轻的男人们,他们挑着担子在田间地头跳动,年轻的脸庞,不知不觉就被汗水蒸黄了,就被烈日晒黑了,成了一枚深色的铜镜,照着肩挑背磨中逐渐弯曲的背影,照着冷暖岁月中深深浅浅的脚印。那些厚实的脚板,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节拍中碌碌翻动,把故乡的小路拍打得温软而光滑。肩头的扁担,从早到晚在他们肩上跳舞,天长日久,变得光光的,滑滑的,就像他们被压弯的黑黝黝的脊背。但早出晚归的日子,换来的仅仅是几枚铜钱的温暖和安慰:那夜,他们在忙碌疲惫的夜梦中醒来——今天,一家几口子都睡得很香,自己没让他们饿着——就又幸福满足地睡去……
他们这样简单地计算着生活,却最终被生活“算计”——因为摆脱贫穷的脚步,要在腰背再也直不起来、劲再也用不上的时候才会停下来。我一边心酸地记录着他们弯曲得像扁担一样的人生轨迹,一边贪婪地享受着他们大山般坚毅的肩头给我带来的幸福和满足。转眼之间,故园老屋中爷爷腰疼的呻吟真真切切在耳边响起,父亲当年乌黑油亮的头发已经被岁月染得花白,坚实的脊背,已被岁月削蚀得不再挺拔——他们老了,这是我必须要接受的最悲怆的事实!但我还习惯大事小事问他们怎么办,有意无意把事情推给他们做。当然,他们也乐意为我出谋划策,为我打点张罗,也许在他们心中,我永远是一棵没有长大的苗,在我的眼里,他们永远是一座搬不动的山。
父辈们劳累坎坷的生活经历过早地催熟了我的生命,我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的人生。从他们身上,我看到的不仅仅是苦难和轮回,尽管岁月陀螺般旋转,但他们却用双肩挑起了日月星光般的希望,照亮了罩在我头顶信仰的佛灯,给予我强大的精神力量,让我更加珍惜生活的分分秒秒。我开始循着他们的足迹,一路狂野地奔跑,前行的脚步,和他们一样坚实有力。
走出大山的那天,父亲帮我挑着行李,但我坚决地从他肩头接过那根他挑了半辈子的光溜溜的扁担,从容坚定地向前走。那吱嘎吱嘎的声音,伴着节奏铿锵的脚步,敲打出另一种激情的诗行。父亲在后面笑眯眯地跟着,我知道,那是因为他觉得挑了一辈子的担子终于后继有人了,心里感到踏实而快慰。那个发黄的旅行包里,装满的是几代人沉甸甸的嘱托和希望,我知道,尽管肩膀还稚嫩,但一定要扛着它,有多远扛多远,直到我的肩膀和他们一样坚实,直到求索的背影定格为永恒的姿态……
记不清哪一个深夜,锣鼓唢呐声又在梦中响起,爷爷弓着背,挑着货担忙忙碌碌的影子再次出现,熟悉而真实。可他没有在乡间小路上行走,却扛着跟了他一辈子的光溜溜的扁担,在那片阴冷的坟地上久久地,久久地徘徊。我声嘶力竭地呼唤:“爷爷!爷爷!……”一阵清风过后,只留下他安详坦然的笑脸。他说,自己是必须要来人生走这一遭的,只要来时一步一个脚印,不虚度光阴,走时就能安然坦荡,了无牵挂。
但我毕竟历世不深,还没有爷爷那样大彻大悟的智慧和修为,受不了生离死别的悲伤,便痛彻心扉地叩问:黑暗仁慈的地母呀,你已经掩埋了他的妻子,我的奶奶,还有他的三弟,我的叔公,现在,你还忍心掩埋他亲切温暖的笑容,终止他奋斗不息的求索脚步吗?
我开始惊诧儿时的敏锐:懵懂中对死亡的恐惧和莫名其妙的联想,竟是一种充满灵光的生命预示,现实生活中那些生离死别的场景,再次证明了它不是虚幻,是真实,是不能逃脱的宿命!生和死其实就是一场悲情的旅行,虽然人生经历和生活姿态不尽相同,但最终到达的地方都是一样的,就是那个死的尽头,只要我们以积极的心态去设计路径,保持最好的生命姿态一路向北,沿途的经历和风光便精彩纷呈。这是我从父辈们身上得到的最宝贵的精神财富。想到这,而立之年的我,一颗滚烫的热泪又真实地挂在了腮边,和当年不同的是,现在有害怕,有悲伤,更有神圣的使命感。
从解读到的生命密码中,我更加深刻地明白:男人之于世,一定要挑好属于自己的那副担子。真正的人生,应该不只是一场为了看风景的旅行,更重要的是要担着责任和追求,在风雨中跋涉,在烈日下奔跑,渡尽劫波困厄,还能把坎坷踩在脚下,还敢问路在何方,这样的人生,才丰富而饱满,才是男人最精彩绝伦的生命姿态!
若能如此,等到自己也和爷爷、父亲他们一样,进入那方矮矮的坟墓时,才能超脱生离死别,避过悲悲戚戚,心安理得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