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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散文张恨水

《枕上作》

张恨水

登台莫唱大风歌,

无用书生被墨磨。

都传救国方还在,

早觉忧时泪已多。

张恨水生当动荡岁月。民元以后,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军阀暴生,国无宁日,各地志士屡仆屡起,抗战以后,又辗转流徙,衣食住行的基本生存固成问题,书籍的奇缺,更使精神难得点滴寄托。《剪愁集》即成于这一漫长时期,遭遇坎坷,颇多难言之隐。彼时新文学已大倡,小说、戏剧、散文、语体诗,构成新文学主流。诗词之道,虽未湮没,然亦颇乏市场,新文学家视之为远远落伍于时代的雕虫小技。更因北洋政府时代,老牌官僚政客往往把旧诗拿到势力场上作交际之用,与清客的媚态相揖让唱和,而其本质,却是私欲内里、风雅其外的。就连吟风弄月、偎红刻翠都算不上,徒成其妄念贪心的装饰品,结果自然不免连累到文艺本身。新文学家固然有激使然,多弃之如敝屣,一般中青年文人,对它亦冷落,虽然他们不免有些旧文学的功底。其实就主因来说,委实并非错在旧诗本身。周氏兄弟、俞平伯先生的诗词作品其价值均不在他们的新文学之下,而郁达夫的大量旧体诗,近年见有论者以为其审美分量在其小说、散文、文论之上,亦可谓知言。恨水先生那样饶于老派情怀的文人,他的诗词、散文,俱为小说的巨大声名所掩,实际上他的旧体诗词既合于温柔敦厚的诗教,又能近接时代氛围,使个人品格与知识分子的怀抱相交织,同时亦将民间的疾苦、兴亡的情绪寄托其中。他的《春明外史》、《啼笑因缘》、《金粉世家》,虽以章回体名世,实际上也是章回体的《家》、《春》、《秋》,艺术价值和社会影响都并不在后者之下的。《剪愁集》之“剪”,略等于现代文论中的宣泄、升华之说,故言愁即是剪愁。在恨水先生或婉转或直截表达的种种深隐大痛之间,对于世风的转变,时代的激荡,民族的悲欢,我们后人不能不为之涕感三叹,虽然逝水流光,斯人已杳,但古今人情不相远,意识形态固已一变再变,而时代的风烟余烬里,后人亦不难找到自己类似的影子或理念。

《剪愁集》可圈可点之处实在太多。虽然说欢愉之词难工,穷苦之言易好,但身处怨愁困乏,在孟郊、贾岛这些古人,一变而为通彻的绝叫,在恨水先生,却在言愁的当中保持了儒者相当的敦厚,愈见其沉痛悲凉,入骨的沉郁。他的绝句承转自然,无丝毫斧凿痕,妙在言语之外,是近乎天籁的那种。七律以其格局工整,可以写景,又可以传情,无如诗中最难学的就是这一体。恨水先生以渊深的旧学功底,天才诗人的情怀,笔下律诗多浩气流转,往往以血性语,直搔人生的痛痒。有时造意深远、措辞谋篇巧不可阶,仿佛字字露光花气,十分醒眼,有时又出以打油之体,类似白话,一看便懂,却字字非悲风苦雨,非大手笔大力量不能妥帖。忆昔二十几年前,我们这群毛头小子正在大学听教师讲现代文学史,无非说恨水先生是典型的言情小说家,也是轻轻一语带过。误人子弟,往往莫甚于课堂。实则就先生全集而观之,言情比重并不太大,在抗战以后,其各类作品,无不与民主政治、抗战建国有关,他的新旧兼备的思想,又使他养成愤世嫉俗、守正不阿的态度。罗承烈先生说,所有一般“文人无行”的恶习,在恨水先生的言行中丝毫找不出来。他一生写文卖文,对世道人心有绝大的启示,却无半点非分之想,因此老舍先生说他“比谁都有资格自称为文人”。是的,恨水先生卷帙浩繁的作品达三千万字以上,而且都是站得起立得稳,从容不迫中透着泼辣犀利,是现代文学中最经得起考验的丰碑、不可低估的文化财富。

“热肠双冷眼,无用一书生。谁堪***肝胆,我欲忘姓名。”(《记者节作》)“一瓶今古花重艳,万册消磨屋半间。”(《五十九初度》)“登台莫唱大风歌,无用书生被墨磨……都传救国方还在,早觉忧时泪已多。”(《枕上作》)“百年都是镜中春,湖海空悲两鬓尘。”(《敬答诸和者》)含意无穷,哀而不怨,然读之每觉泪下难禁。不读民国史,不足以读《剪愁集》,不思索当今社会,不足以尽尝剪愁之深意。“苍蝇还到冬天死,世上贪污却永恒。”“官样文章走一途,藏猫式的捉贪污。儿童要捉藏猫伴,先问人家躲好无?”(《苍蝇叹》)“这个年头说什么,小民该死阔人多。清官德政从何起,摩托洋房小老婆。”“谈甚人生道德经,衣冠早已杂娼伶。”(《无题三十首》)“久无余力忧天下,又把微薰度岁阑。斗咏友朋零落尽,一年一度是诗寒。”(《丙戌旧历除夕杂诗》)灵光闪烁的古汉语,在恨水先生那里得以出神入化的运用,旧瓶所装的是新酒,更可贵的是诗人正直敢言的人格本色。言志与载道两者的水乳交融,忧患的意识以批判的锋芒出之,使之成为一种别致的杂文诗。家国之感郁乎其间矣!今读《剪愁集》,绕室徘徊,不能安坐,益觉旧诗不灭的生命力。

“满长街电灯黄色,三轮儿无伴……十点半,原不是更深,却已行人断。岗亭几段,有一警青衣,老枪挟着,悄立矮墙畔。谁吆唤?……硬面馍馍呼凄切。听着叫人心软……”(白话《摸鱼儿》),浅近文言,古白话,现代白话,在恨水先生笔下,其表现力是惊心动魄的!大俗反获大雅。似随意实讲究,如这阙白话《摸鱼儿》,其尖新与朴素,奇巧与浑厚,下词之准,状物之切,情景的逼真,声色的活现,不可思议地交织在一起,不能不推为白话长短句的典范。

上世纪三十年代初虽然创痍满目,乱象横生,文化人的生存尚有一席之地。等到四十年代,国破山河在,精神和物质都无路可走之际,国人仓皇如幕燕釜鱼,文艺的色调自然也由灵动多元衍为潦倒哀哭了,人真到了绝境是很难幽默起来的。苏东坡以为文人之穷“劳心而耗神,未老而衰病,无恶而得罪”,是从作文那一天起,忧患即相伴随,几乎是先天的。不过以此衡量恨水先生,在言愁方面却只说对了一半,他更多的是忧时伤世,自哀哀人,他对民间疾苦有着近乎天然的感触。当然在创作的效果上倒是欧阳修序梅圣俞诗集所说“非诗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事实上诗人与穷愁结缘,是自古而然的,只不过可穷者身,而不可穷者情志而已。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旧时文人最多这两种,都可取,恨水先生却不是狂者也非狷者,他是堪为士范的贤者。旧道德和新思想在他身上得到奇妙的亲和融会。他的一生和他的全集一样,是一出漫长的传奇文,洋溢老派和正气,他是那种典型的老作家,重友谊,尚任侠,像长途跋涉的骆驼,这样的作家近乎绝迹了。他的小说固是白话,而他的诗词散文,却在白话中浸透了文言气息,楮墨内外虽与时代***呼吸,忧时之士的苦闷,而他的心情确实很旧很旧的——令人揣摸不尽的旧时月色!负手微吟一过,满心都是温馨和苍凉。这是因为他一肩是中国文学传统,另一肩是西洋文明,他的写作生涯回忆,说他年轻时产生过才子崇拜和革命青年兼具的双重人格。他笔下是传统纯正的中文,思致婉转,尺幅兴波。今天的文场,面对弥望的翻译体,那种像掺沙豆粥的文字,别扭拗口,冗长空洞,他们的初衷是要写话,结果却是不像话。古调虽自爱,今人不多弹!这样的情势下,不免令我们越发怀念恨水先生的文字空间,怀念那醇酒一样的文字的陈年旧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