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的尾巴梢上,夜里醒时,若听到风总敲窗户,不妨清晨到大明湖去。
沿湖的道上,落满了干枯的柳枝。有粗有细、有长有短的一片,踩着,不免引起萧瑟之感。曾缀满柳叶,在空中婀娜多姿,现在都零落一地。有的柳条,一米多长,斜躺在湖边,落魄里透着柔媚。尽管枯了,何至于非要从树上摇落。当看到粗如手臂的柳枝,也在地上,便知道夜间的风有多大。春风的无情,实在不亚于秋风。
吹落满地枯枝的春风,也吹出满树的嫩芽。嫩芽像一个个音符,在柳条上往外张望,起初还有点羞怯。春风一阵,接着一阵地吹。犹如一双热情而富有灵感的手,一遍遍,即兴地弹奏,使音符在这弹奏里无拘无束地跳跃。音符的胆子,慢慢地大起来,曲子也就越来越优美、动听。
从鹅黄,到浅绿,再到翠绿。从缩成团的嫩芽,到蜷曲的嫩叶,再到叶子完全舒展开。柳条跟着变,柳树跟着变,湖中的柳影也跟着变。跟着变的,还有春风中,柳的每一次摇摆。昨天的春风吹昨天的柳,今天的春风吹今天的柳,明天的春风又将吹明天的柳。
春风,有时大,有时小,有时无。柳的.舞,相应地有时激烈,有时轻缓。轻缓时,从骨子里透出优雅;激烈时,又不失柔美。无风时,春柳安静地立在湖边,端庄秀雅,时间在垂下的柳丝里穿梭。
音符最大胆、最天真活泼时,是春柳最得意时。柳叶有的刚伸直了腰,向蓝天或湖水灿烂地笑着。有的还弯着腰,用清澈的眼睛,往四下里偷偷地瞧。每一树,每一枝,每一片叶,都有不同的味道。如果喜欢在桥上看,就挑一座桥吧。北渚桥、鹊华桥、南丰桥等等,随你的便。愿看桥边的柳,就看桥边的柳。愿看远处的柳,就看远处的柳。想拍照,就拍个照。如果要在亭子下坐下看,或者顺着岸走走停停,也随你的便。春柳已不再拘束,你何必要有所顾忌?
垂柳沿湖而生,夹河而长,遇岛,就在岛外沿围上一圈。我常抽空到大明湖去,没有什么花可以看时,垂柳是最好的风景。每一次尽量走不同的路,过不同的桥,看不同的春柳。一直走到翠柳屏岛,在上面站会或坐会。这里是看柳的佳处,四面八方都能看。岛上还长着几棵柳树,仰仰头瞧个仔细,或者低头凝视水中的倒影。
从岛上望去,最入眼的,是湖北岸的一长排。这些春柳,少女一般,昨晚的梦还没忘记,心底又因春风泛起了情思。看着,像在读一首又一首优美的诗,像在听一首又一首动听的歌。柳的后面,显得灰暗。虽然有一些四季长青的植物,但绿叶绿得很沧桑。这一比较,更觉得春柳的明丽。直到有一天,在垂柳的掩映中,出现一片粉红、金黄或者雪白。哦,花开始绽放。游人的目光,会被次第开放的鲜花吸引。我在翠柳屏岛上,也更注意起,那些色彩鲜艳的花枝。
柳树也开花,但颜色和叶子差不多,绿色或者黄绿。让人引不起兴趣,或根本留意不到,更不用说去欣赏。也许你数过桃花、杏花的花瓣,不一定分辨过柳枝上的柳叶与柳花。有的植物,将叶长得色彩缤纷,比花朵还要招摇。垂柳却把花,开得这样宁静、不张扬。
早春时,没有千娇百媚的点缀,需要春柳来点花样,它就努力去做。等到百花陆续开放,就利落地收了手。
第一阵春风是吹给垂柳的,它不怕春寒,给大明湖及早镶一道美丽的边。它用绿色的微妙变化,报告着春的进程,解读着春的美好。长得高大,也是为了方便传播春的讯息。它只想做春的序言,正文开始的地方,就是序言结束的地方。于是,随你百花争艳,春柳独守着绿,向夏天走去。春柳无需注意外形时,便专注于内涵。柳叶越长越大,越长越肥厚,枝叶也越来越密。
在百花绽放的大明湖公园,一个长头发的画家,盘腿坐在犹枯黄的草坪上。他不画那些正盛开的鲜花,面对着几乎是大明湖最寂寞的一个角落,将暗淡的柏树、冬青、老房子涂抹着。我以为他心中满怀秋意,当我看到画中新鲜、明亮的绿色,我的心怦然一动。那是柳,在一大片灰色中,闪烁着两小片嫩绿,像黢黑的夜中明亮的灯光。一个懂春柳的画家,我想。
我抬起头,看看眼前的垂柳,它已经很老。每年,都在等着从冬天尾巴梢上,掠过的春风。春风一来,就抽出新芽,长出新枝。不摇落枯枝,这么多年来,早就一定满树枯枝、暮气沉沉。春风情深,也就顾不得无情。
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说得精妙,做得漂亮,又绝不到正文里出风头。春柳,实在是春天最好的序言,至少在大明湖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