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先生的一生,就像是黄昏夜间,院落里孤直挺拔的青竹,清风一掠,竹叶摇晃,斑驳的墙上一片疏影横斜。
他笔下的散文,像诗一样美。《背影》之下是父子情深;《给亡妇》文,字字如泣血,让人潸然泪下。
谁懂我相思苦,谁解我惆怅病,坟前秋草三尺高,一身寂寥立黄昏,纵有泪千行,人间何处话凄凉!
若是人生能回到最初相见的时刻, 他还会再掀起那鲜红的盖头,贪恋地多看一眼妻子。 那醉如胭脂红的笑靥,是他后半生,午夜梦回时常温习的美好。
1898年11月2日,当一声啼哭响彻院落时,朱家的长子长孙便就这样出生了。
他原名叫“自华”,后来才改名叫“自清”。朱家家学渊源,庄重矜持,养出来的孩子也是有一股浩然正气在眉宇之间。
长大后的朱自清先生,就像是竹林间来的一阵清风,让人见之忘俗。
可他的母亲哪里晓得,便是这样矜持坦荡的少年郎,在婚事上却是风波坎坷不断。
朱自清先生在文章《择偶记》里曾说过,由于他是家中的长子长孙,颇得重视,所以在11岁的时候,家里便给他定下了一门亲事。
那个时候, 他少不经事,哪里知道“妻子”二字于人生的意义, 只晓得定下婚约的那个姑娘,是曾祖母的乡下娘家人。
因为这份婚约,姑娘家那边时常来人,蓝布打扮,嘴里衔着一个旱烟管,手里提着一些大麦粉和白薯干。
屋子里的大人谈着那位婚约的姑娘,比朱自清大4岁,个子高挑,肤白小脚。
可少年的朱自清,却一门心思放在了对方“略备薄礼”的白薯干儿上, 他喜欢这些吃食,后来很多年都记得清楚。
不幸的是,在12岁时候,乡下突然捎信来,说定婚约得那个姑娘得痨病死了。心里没由来地生出一些苍凉的感觉,但很快又失了踪迹。
家里对于姑娘的不幸,没有多少叹惜悲伤,反倒是母亲为儿子的亲事着急了起来,四处托人打听合适的女儿家。
原先是委托裁缝做媒,定下一家财主的女儿,对方见了年少气质不俗的朱自清很是满意,可是母亲这边 却对“坐满整个椅子”的大小姐很不满意,又嫌弃苗条的二小姐是妾生女。
没办法,这门亲事告吹了。
在牌桌上,母亲遇到一位太太带的女儿,聪明伶俐活泼可爱,打听之后,又不满意,因为她是那家人抱养的女孩。
正是唉声叹气的时候,父亲生了伤寒病,请遍了扬州的医生仍不见好转,母亲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这时,一位叫武威三的名医,妙手回春,几剂方子便让父亲身体好了大半。朱家上下都很开心,这时母亲又开始留意儿子的婚事。
她从这个名医的轿夫那里得知,武威三家里有个娇宠长大的独生女,年纪和朱家少爷相仿,待字闺中。
于是母亲便托了舅舅,在父亲的病榻床前,以婚嫁之事,试探了名医武威三。
武威三看着庄重自持的少年朱自清,打心底里高兴,面上不显,说着“很好呀!”
没想到,给人看场病,给宝贝闺女挣来一个年少有为的少年郎,朱家是官宦之家,养出来的长孙肯定不会差。
但是母亲还不放心,非要派一个亲信老妈子去相看这医生家的女儿。
说起这事,还闹了一场小小的风波,武威三的女儿没有裹脚,当初思想没有开化,娶妻都是娶小脚女。
老妈子给轿夫说,回去让小姐裹一下脚,嫁女不兴大脚婆。
回去武威三和妻子置气:“早叫你给她裹脚,你非不信,瞧见人家怎么说来着!”
妻子膝下就这么一个闺女,宝贝得很,不甘示弱地回怼:“我才不舍得闺女遭罪吃苦,我偏偏不裹,看他们朱家怎么办!”
那个时候,懵懂的小姑娘武钟谦,哪里懂得大人间的拉扯,不用裹脚,她只觉得开心呢!
所以,当朱自清母亲过去相看时候,武钟谦的母亲安排女儿躲起来,她看到的其实是另一个小脚的女孩。
当时谁也没想到,这一茬事后来成了横在母亲心头的一根刺,也导致婆媳关系的不和睦。
1917年,朱自清考上了北京大学,成了街巷里的名人,他们搬出了旧宅子,住进了新的大宅院里。
同年,他和妻子武钟谦完婚。
在一片吹锣打鼓,爆竹声中,一顶花轿将盖着红绸的新娘接了过来, 在亲友的拥簇声中,朱自清接过那红绸的一端。
那时候,他已经是挺拔的青年郎,在此之前,从未见过未婚妻子一面,可如今他们突然成了夫妻,被推进堂前拜天地。
明明还是生疏的两个陌生人,以后却要习惯彼此的存在。
掀起盖头之前,他心里多少是有些紧张的,他不是苛刻相貌之人,但求对方是个性情温和的姑娘。
月老显然是偏爱了朱自清,鲜红的盖头揭开,眼前瞬间亮堂起来,武钟谦看着自己的新郎,抬头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双水润的杏眼笑成弯弯月牙,脸颊两边染上了醉人的酡红。
她的笑容就像是盛开的芍药花,砸进了朱自清的心里,痒痒的,一片温热。
武钟谦是接受旧式教育的女子,虽然没有读过书,但相较于一般的封建女子,却有两点不同:一个是没有缠足的脚,一个是开朗爱笑的性子。
古代的女子,讲究笑不漏齿,即便笑声如银铃般灵动,落在老人家眼里却是不端庄的表现。
但武钟谦显然是被娇惯长大的,性子活泼开朗,逢人逢事总是喜欢翘起上扬的嘴角,鲜活灵动。
朱自清便爱极了妻子的笑容,不自觉地受到感染,也欢喜起来,因为这事,还发生过一些有趣的事。
婚后的朱自清,度过了一段蜜月期,便不得已要和妻子分离,因为他还要回到北京读书。
可刚回北京没多久,家里来信对妻子多有埋怨, 她还是有些孩子气,总是按捺不住往娘家跑,这样的行为落在旁人眼里,着实不像话。
朱自清有些生气,给妻子写信数落她的任性,武钟谦赶忙教人给他回了一封信,隔着信纸上陌生的字迹, 他仿佛看到妻子在眼前,像小孩子撒娇般嘟囔:
“家里有事嘛,我不能不回去……”
这便是不肯听他的话,朱自清心里更气了,决定不再给她写信,想了一肚子的主意,打算回家再好好整治她。
放暑假后,朱自清立即赶回岳父家,去接回自己任性的小妻子。
可一见面,武钟谦脸上盛满了欢喜的笑容,从父亲的怀里挣脱,一溜烟就跑到朱自清的身边。
温香软玉在怀中,朱自清便不想再去追究妻子顶撞的事情了,爱回娘家就回吧,大不了他来接她回去。
可是,两人在这边浓情蜜意,朱家的长辈却看不上眼了。
朱自清的母亲,原本就因为武钟谦没有裹脚,又在相亲时欺骗她的事情耿耿于怀,如今看着儿媳这般不着调,心里更是不喜,总是三天两头训斥一番。
武钟谦在娘家都是被宠着捧着的,但嫁人之后,只能默默忍下这些苦楚,她不想告诉丈夫,他是做学问的人,怎么好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打扰他。
可是,这样的委屈非但没有因为她的隐忍而消失,反而因为一件事故,导致她遭受变本加厉的冷暴力。
婚后不到一年,朱家就出了一档子坏事,朱自清的父亲是朱家的顶梁柱,那个年纪正是官运亨畅的时候,一时得意便沾染了官僚的不良爱好,学起旁人纳妾蓄妓。
姨太太多了,最容易生事,结果拈酸吃醋的事情便闹起来, 一个厉害的姨太太竟跑到了徐州闹得满城风雨,结果把父亲的名声也搞臭了。
一夜之间,父亲丢了乌纱帽,被上司厌弃。本来就不擅长理财,加上打发姨太太,给猝死的老太太办丧事,里里外外几乎掏空了朱家的家底。
朱自清连学费都差点交不上了,还是武钟谦跑回屋子里,掏出嫁妆箱底的金镯子,典当之后换了钱,才给丈夫交上了学费。
朱自清一辈子都忘不了,妻子那忧伤不舍的神情,闷声赌气对他说道:“你以后挣钱了,可要还我。”
他感激地揉乱她的碎发,郑重地朝她点头承诺:“一定还!”
武钟谦这才笑了起来,一双眸子笑成弯弯的月牙,又招人喜欢又招人怜爱。
可是这样美好的笑容,却在朱家那压抑无比的大宅院里慢慢地消失了, 直到朱自清看到妻子愁眉不展的脸上挂着忧郁的泪水,才警惕到事情的严重性。
因为丢了官丢了脸,朱家不复以往那般其乐融融的气氛,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古怪,动辄就要叱责怒骂家里的仆人。
他不快乐,也不许别人快乐,一听到儿媳无忧无虑的笑声,便怒气更盛,将所有不幸的事情都怪罪到她的身上,甚至还羞辱她是扫把星,把不详带到了朱家。
长此以往,武钟谦收敛了笑容,神情带着小心讨好,在公婆面前唯唯诺诺,不敢再露出一点笑意。
而关起门来,她常常躲在屋子里掩面啜泣……
朱自清常常写信来劝慰她,可是现实的距离鞭长莫及,他的安慰和着急,也驱散不了妻子心头的阴霾和心结。
毕业后,朱自清进入家乡扬州的一所中学教书,可没多久, 他又因为同父亲关系恶化和志向不愿苟全自身的原因,从家乡离职出走。
而婆婆却将朱家种种不幸之事,都归咎于武钟谦的身上,包括儿子不听话出走的事情,她认定中间是武钟谦的挑唆。
儿子一走,母亲便将所有的怒火都冲向武钟谦,将她和她生的三个孩子一同撵回了娘家。
可娘家亦早已不是当年的光景,武威三的妻子病逝之后,他便续弦娶了一位新妻子。
继母待武钟谦非常刻薄,还常常吹枕边风,连带着武威三对这个娇宠长大的女儿,也开始有了嫌隙和厌弃。
武钟谦带着三个瘦弱的孩子,在娘家卑微地讨着生活,只能乞求丈夫赶紧安定之后,将他们接走 。
等到朱自清马不停蹄地回到岳父家中, 看到妻子儿女落魄的境况时,难受得差点流下泪水。
她们被撵去住在一个地窖里,三个孩子营养不良,饿得面黄肌瘦。武钟谦也没好到哪,衣衫单薄形如枯槁,在见到丈夫的那一刻,眼眶立马蓄起了酸楚的泪水。
朱自清心疼地搂住妻儿四人, 这次说什么也要带走她们,绝不能再放着她们挨苦受冻。
好不容易将人领走,一起到外省生活,租来的房子收拾起来倒也温馨舒适,一家五口坐在煤油灯下,吃着粗茶淡饭,聊着天南地北,日子过得舒心了不少。
他看着妻子脸上的笑容,终于慢慢放晴,重新绽放起芍药花那般的笑靥。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武钟谦,高高兴兴地做着家庭主妇,将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饭菜做得可口鲜美,连衣服都叠得整齐,一丝褶子都看不到。
她这样闲不住,围着丈夫孩子,在灶台前打转,就连“月子”都不好好休息,总觉得缺了她,家里就乱遭起来。
朱自清看着她不爱惜身体,心疼得很,总是皱眉拦着让她多休息,将饭菜夹进她的碗里,非要看着她大口吃下。
在一起的日子,也难免会有摩擦,就像朱自清《给亡妇》里写的那样:“老实说,我的脾气可不大好,迁怒的事情也常有。”
可武钟谦从来不吵闹,而是躲在一旁“抽噎着流眼泪”。
最麻烦的是朱自清生病,每次一生病,他便忍不住呻吟,闹腾得武钟谦整晚整晚睡不着觉。
有次在夜里一两点,朱自清突然发烧起来, 武钟谦披着衣服忙前忙后,几乎一夜没合眼,买药煎药,端过来看着他喝下去。
可等到她发烧生病时,却总是忍着不开口,挣扎地起来继续干活。她怕打搅朱自清,又怕要花好多钱,总是装得神色正常。
即便是后来病重,也只是躺在床上皱着眉头强忍着, 朱自清脚步声一靠近,她便一骨碌坐起来,再难受也不皱眉毛。
她原本身体就不好,人又总是操劳,就连朱自清都常常哀叹:
“在短短的十二年里,你操的心比人家一辈子都多,谦,你那样的身子怎么经得住!”
后来,真的撑不住了!
武钟谦的肺烂了一个大窟窿,医生劝说她一定要静养。可是家里6个孩子,整天整夜闹腾得不停,怎么可能静养。
她舍不得孩子,也不愿意花钱,在家里躺着,她又老是起床做家务,弄得身子更加糟糕了。
朱自清终于忍不住,把她送回来老家修养。
走的时候,夫妻在路上道别,武钟谦突然红着眼哭起来:“还不知能不能再见了……”
朱自清生气地打断她:“说什么胡话。”
抹了抹眼泪,车子渐渐走远,他看着 妻子的身影一点一点缩小,先是模糊,后变成一个小黑点,到最后便消失在视线里……
如果朱自清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到妻子,想来说什么,他都一定要追上去,紧紧抱着她。
可怜他那时还以为妻子只是去养一场病,很快就会回来。
妻子不在身边,朱自清很不习惯,总觉得家里少了些什么,他盼望着能早点见到武钟谦。
可直到一个月后, 那一封从故乡寄来的信,彻底打碎了他的美梦。
当时他没在意,想着上次父亲寄信来,说妻子独住一个屋子,嫌它没有客厅,怕朱自清回去之后不方便。
可这次拆开信之后,他愣在了原地,顿时哽咽痛哭起来,泪水很快晕染了纸上的墨痕。
晕散开的水渍,像是他心底的悲痛,一点一点没有边际的扩散……
他们说,妻子病故了,他们看着她在床上咽气。
原来她的病已经重到了这样的地步,走前她说的那句话,像是早有预料般。
此经一别,谁能想,竟是天上人间!
朱自清来不及收拾心情,便马不停蹄回到了扬州老家, 直到看见院子里搁置的黑色棺材,他的心脏,那一刻像是被人紧紧攥在手里,无法呼吸般难受。
妻子的音容笑貌,还是那样的清晰深刻 ,仿佛那个人昨天才给自己泡了一壶茶,嘱咐他早点休息,仿佛昨天,她还睡在自己的枕边,仿佛昨天她还被一堆孩子围着,闹腾得头疼不已……
可怎么?为何?只是过了一晚,所有人都说她已经离开了。
她哪里离开了,她不正躺在那静静地睡觉吗? 她只是累了,需要休息,并没有走呀!她还会醒的,还会醒过来的!
她舍不得孩子,她也舍不得丈夫,她怎么可能会这么早离开,她才三十一岁呀!
几个孩子扑在他的脚下嚎啕大哭起来, 他想迈开步子,走进看一看妻子,可腿上却像是绑了千斤重的东西,怎么也使不出力气。
下葬的日子是在冬天里,寒风凛冽地刮着,像刀子一样刻在他的心口,可他惦念的却是黑色棺材里的妻子。
这样冷的天,她睡在地下,会不会觉得很冷,她一向是畏寒的,一到冬天,就要抱着他睡。
如今他常常半夜惊醒,看着枕边空空,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究竟哪个更让人悲伤。
泪水像是不值钱,哗啦啦地往下流,他怕是后半辈子,都要很难过了……
冬天过去了,悲伤并没有走,春天来了,希望亦没有来。
朱自清成了一个鳏夫,带着6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以前妻子在的时候,他看着屋子里吵闹额孩子,便总是觉得烦躁,好友叶圣陶比喻他是“蜗牛背了壳”,亲戚嘲笑他“要剥层皮”。
每次午饭和晚饭的时候,家里就像是“发了一场洪水”, 几个孩子急促繁碎的脚步声,喧闹的笑声和哭声,像是浪潮一样一个接着一个汹涌地打来。
他的创作思绪总是被一次次地打断,烦躁地搓着脑袋,抬头又看见调皮的孩子在窗户另一边做鬼脸,喊着他吃饭。
吃饭的时候,更是像一场战争,这个哭要红筷子,那个闹要黑筷子,一会要鱼肉,一会又要萝卜豆腐。
朱自清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往往忍受不了就要呼巴掌,好在妻子在一旁这个哄,那个劝,这才安顿了几个淘气的孩子。
可也有不管用的时候,便轮到作为父亲的朱自清登场,沉重的手掌落在身上,立刻便“征服”了几个淘气包,孩子们挨了打,老实做在桌前,抹着泪捧起饭碗来。
私下里,朱自清常常和妻子说: “我们家,真是成日的千军万马呀!” 闹得他摊开书看不进去一行字。
可如今妻子也走了,一个屋子里乱哄哄的, 再也没有那个温柔的身影,这里哄,那里劝。
他总是怀念起妻子在的日子里,桌前放着的诗词书里,他时常翻的那一首,便是苏轼悼念亡妻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数话凄凉。”
他心里亦有千万凄凉话,更与何人说?
时光弹瞬即逝,一年,三年,五年,他后来有幸遇到了一个很好的女子,他又娶了妻,她帮他照顾孩子。
在武钟谦过去的第三个年头里,朱自清写了一篇《给亡妇》,读起来,总觉得字句含泪。
在文章的最后,他说:“前年夏天回家,上你坟上去了。”
坟前的圹地里长满了青草,朝露浸润了他的布鞋,那时妻子刚埋半年多,却不像是个新坟。
朱自清坐在坟前,看着那一块黑黑小小的土包,心里总觉得无限寂寥。
“谦!好好放心安睡吧。”
“我想告诉你,孩子们都很好。”
月隐日将出,他的衣衫被晨风撩起,背影有些单薄,走在归去的途中, 那句被清风吹散的呢喃,又被吹落到了坟前。
“我,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