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母成亲那年,正赶上78年改革开放的春天。父亲骑着自行车载着母亲来到黄河边,指着浪花翻滚的黄河说:“我们这没啥值得骄傲的,除了黄河就是黄土地,一穷二白的村落,日子苦巴得很。”母亲说:“穷是捂不住的,但愿这一切都能改变吧!”
分田到户那年我出生,我的呱呱声刚落地,黄河就泛滥了场大水,水大得将田里的庄稼一扫而光。奶奶哭着说:“瞧瞧!收成没了,肚子还不饿瘪?一年的日子靠啥打发?”母亲抱着我劝奶奶,说:“娘……广播里不是说了吗?公社给发救济粮,还补粮种,你就别操那么多心了。”奶奶一哭穷,爷爷心里就窝得慌,不是个滋味。傍晚时,爷爷跑到野地里逛了一圈,提溜着一串水红薯回来高兴地说:“这场大水可没白涨,田地里淤了层金灿灿的胶泥,黄沙都沉淀到下头,这地分得可谓恰逢其时呀,看来,非分出个好年景不可,日子总算有盼头了。”
爷爷的话应验了,来年的小麦果然摊个好收成,除了交公粮,余粮还囤积了不少,一家人真不愁填饱肚子了。能不挨饿受冻,住上不漏天的屋是庄稼人最大的奢求。接连几季的丰收,社员的积极性是空前高涨喽,挖沟呀,覆堤呀!翻田平整土地呀!乡村间到处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记得奶奶老絮叨:一年苦,二年涩,三年到头吃香的。我倒是记不得吃嘛香的了,只记得我一哭啼,奶奶总将裏在蒸馍外面的白面馍花掰给我吃,剥完剩下的粗粮,她便揉捏着填在嘴里吧唧吧唧地嚼起来。
奶奶害有眼疾,看物件恨不得趴上瞅,到了捻油灯的晚上,奶奶平日里做穿针纫线的细发活只能搁着了。那会村里演几场电影,我们孩子们是稀罕得要命,还不快活得要死?溜着拉好的影布扯着疯跑,吃饭都喊不回家。奶奶是个有心人,每次看完电影,她总夸剧场里的人衣服穿的多么好看,有派头,精精神神的养人眼。还夸镜头里的风景如何如何好,路如何如何宽,屋如何如何漂亮,竟还用上了电灯,咱啥时候能装上电灯呀?电灯多亮堂噢,一个灯泡照得满屋白花花的,有了它晚上我还愁做不成针线活吗?
奶奶终究没能把苦日子熬到头,搬出砖坯砌的老土屋,也只在手电筒里望过电灯泡的光芒,还不幸因生急病耽误在了送医院的土疙瘩路上。奶奶去世后,小姑三番五次带我去奶奶的坟头哭,说:你奶奶的命薄哟!哪享过一天的福?只是受了一辈子的穷,死了才穿上一整身的棉寿衣,说来都心寒呀!盼到村里修柏油路那天,爷爷还怨气说:如是早几年路碾这般儿平整整的,哪里还会颠簸人?兴许奶奶的病还能赶上救治,总不至于搭上了性命吧!哎——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唠着叨咕着,爷爷便老气横秋,脸上堆起乌云来。
有一年,爷爷因耕田被牛抵着了,何止伤筋动骨呀,说是戳中了肝脏,损了元气,从此再也没能起来床。农耕年代牛马能拉犁的牲畜最值钱了。父亲非把牛卖了给爷爷治病,爷爷宁死不肯点头,说牛是家里的命根子,一大家人的口粮全靠它掏力卖命嘛,怎么舍得说卖就卖呢?他还栽培父亲要善待它,别生仇恨,还教父亲如何使唤调教。那会爷爷听说村里架电线,卧在病床上都兴奋不已。可苦于家紧张得交不起钱,大队就去乡上申请了补贴。可惜,爷爷还是没等上,电线扯进院墙那天,暴风雨地动山摇地呼啸了整整一宿,天还未擦亮,雷将天劈了条缝,爷爷咽下最后一口气,便命归黄泉了。爷爷死时眼都没合上,望着屋梁上那盏悬着不亮的灯泡,死不瞑目呀!爷爷入殓那天,家里通了电,可爷爷再也看不到了,然而,父亲为了满足爷爷的愿望,为他在家守了三天灵,灵堂上挂着明晃晃的灯泡,照着爷爷的棺椁,似乎在告诉爷爷:您好好安息吧!咱家从此用上电灯了。
哭完了爷爷,我们孩子们总有孩子们的乐趣,又天真无邪地快活了起来。那是个经济浪潮汹涌的年代,农村的面貌不觉间已大有改观,人们的思想也由此蜕变活跃了起来。大人们出门打工呀,当包工头呀,下海经商呀,自谋营商的`应有尽有。老人妇得在家耕田种地,孩子们怀揣着梦想上学,一毕业便踏上了社会,成为千千万万劳动者中的一员。一晃荡,我已在堆积的日子里长大了,不觉得细数下爷爷都死去三年了,我这才恍惚里感叹时间过得快,意识到爷爷确实已从我眼前消失三年了。
老人过世三周年是要办场仪式的。给爷爷上坟那天,父亲哭得最悲,憨腔几乎盖住了唢呐声,说:爷爷的命苦呀,年青时摊上战争,兵荒马乱的为了逃命遭了不少罪,成家后为立业养活孩子舍不得吃穿,瘦得皮包骨头,委曲求全了一辈子,才算日子有了盼头,偏偏冤死在牛角的砥石下。如今,厨房的灶台红火了,不比往日寒碜了,先前的土坯房都翻新成蓝砖蓝瓦的,屋里还添了电视洗衣机,这些都是你生前所想象不到的。还买了台大马力的拖拉机,咱家从此告别牛犁地的黄历了,您再也不用提心牛伤人了,如在天上您能看到这些变化,您该有多高兴呢!
1996年黄河发洪水,粮田全泡汤在水里,农作物颗粒不收,村舍的房屋也被淹去一截,还坍塌了几座。身陷苦难的乡亲们绝望呀,好在政府派了大船,家家发帐篷,领面领油的。深秋了水还未落完,天就开始有些冷了,被大水泡过的房间犹为潮湿,又缺柴火烧锅,正好此时政府又用卡车拉来了煤,家家分了几筐,遂生了火,煮熟了饭。每当提及此事,父亲总要发一番感慨不可,说:现在的社会不一样了,换了个人间,老百姓受了灾,上头总惦记着,派人来管,不惜人力物力的帮,真是摊上了一个好时代,搁在旧社会,免不了闹场大饥荒,不知该有多少人无家可归呢!
那年我害病,在济南住了院,父亲给我陪床,母亲在家为我借了不少钱。儿子是母亲的心头肉,她是没日没夜地为我牵肠挂肚,大半年下来,消磨得她人骨瘦如柴呐!每次母亲跟我通电话,总忘不了问我钱够花不?劝我要坚强,要挺住,哪有人受不了罪迈不过的坎?每次听到这,我总能感到母亲那种深深伟大的母爱。母亲听说在外地就医也能报销些药费,便连忙告诉我。后来,过年那会我瞧好病回了家,将报销的药钱塞给了母亲,让她还给人家。母亲攥住她手里的一沓钱,手得瑟着,激动地说:这些都是公家报销的?一下子给报销了那么多?母亲倒像是做了一场梦,竟不敢相信她的眼睛。末了,母亲确认我没有说谎,她便坐在凳子上默默地流泪,我问母亲哭什么?母亲说:“我也说不上来,总觉得拿着那份钱好沉重,好感动,像被人救了性命一样怀里软得慌。”
母亲是有肺结核病史的,还留有后遗症,呼吸不畅,听大队下达乡政府的公告,有肺结核病史的可以到县医院免费检查治疗。我奉劝母亲去一趟,母亲倒是不愿去,说哪有那么好的事?千万别让人给坑了。后来,母亲还是在我软磨硬泡下去了,并做了检查,还免费开了些药。回来的路上,母亲总觉得不自在,横竖着想不通,一直掰弄着手里的药问我:你说咋就有那么好的事呢?看病又不花钱?我说现在政策好了,以后老百姓医啥病还不拿钱呢。比如说农业税,国家不但不让交,还发放补贴呢。母亲说:“是呀!这辈子到头来还真算没白活,摊上了那么多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你说要是你爷爷奶奶能活着那该有多好啊!”说着,母亲的眼泪便止不住地淌。
现在,农村的模样是天翻地覆地变。不仅村村通了柏油路,连地里的生产路都修了。电灯电话的更不用提,网络通信都早覆盖了,并建立了全民医保与养老制度,土地现在也时兴流转,搞农业大生产化了,收益好,效率高,是农业发展的大方向与大趋势。村里现在正建设新农村,美丽的乡村又要焕然一新,呈现出一派勃勃生机的新气象了。
社会囊括大家庭,一家人涵盖小社会,社会都长足进步了四十年,四十年承载了一家人多少记忆?何偿一个村落,一个社会,一个大转型的时代?身处在这个伟大的新时代大变革,大发展,大潮流的改革征途上,瞻望国家的发展必将日新月异,人民的生活水平也必将与时俱进,更上一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