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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喝完酒,吃碗面才熨帖

在以吃得好不好作为生活贫富标准的我的儿时,大部分人喝酒是真的为了喝酒。酒分档次,人亦然,可酒这东西很奇怪,好酒之人喝着喝着,人的档次沟壑便会消失不见,酒的档次也不那么重要了。及至酒酣人醉,富翁乞丐可以抱头称兄道弟,各自诉说幸与不幸。酒醒之后,未免尴尬,握手告别,衣冠楚楚再相见时,仿若陌生人一般。这时候再来瓶酒,往事重演,令人啼笑皆非。

那会儿的农村人,除了某些酒鬼,很少有人醉酒。一来从事体力劳动的乡亲们,酒量甚豪,酒如水下,变换为干劲儿,把酒气都撒在了地头上;二来乡人节俭,酒不是生活必需品,平时舍不得喝。乡人文化不高,却知道过日子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中间没酒,大家伙开动脑筋,生生地把茶替换为酒,也是困顿生活下的无奈之举吧。

爷爷是舍得喝酒的。他的五个孩子四个进了城,成了捧着铁饭碗的上班族,这在乡间是件可以吹嘘且不会被人鄙视的荣耀,爷爷为了配合这种荣耀,酒,便成了张扬的资本,别看他在家喝的是散装酒,但凡有客来或出门和老头们聚会,那绝对是瓶装酒上阵,饶是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态。

我的父亲也喝酒,酒量如何不知,反正我是没见他大醉过。和爷爷不同的是,父亲喝酒,不爱吃饭,一般情况下都是酒杯往酒桌上一放,此饭局宣告结束。爷爷对父亲的习惯颇为不屑,他认为,喝酒是喝酒,吃饭时吃饭,喝酒不吃饭的人,是把酒当成了负担,酒量再好,也不是个酒中人。

爷爷喝完酒,最爱吃的,是来碗面条。面条的做法不限,最好是奶奶做的那种搁锅面,就是把土豆切条,白菜切碎和面条一起煮熟,出锅时来点葱花香菜,一两滴小磨香油,热腾腾的端上桌,手捧起,稀溜着吃完,爷爷脸上的褶子好像都舒展了。每当这时,爷爷都会长出一口气,感叹道:“真入帖。”

“入帖”是我们的方言,用普通话表达就是“熨帖”。意思也显而易见,就是吃好了,吃美了,吃舒坦了。

父子之间的关系很是奇怪,小时候的孩子对父亲是敬畏,青年时的孩子对父亲是抗拒,甚至有一点鄙视,到了中年,孩子们对父亲是尊重。当年我的父亲正值壮年,对爷爷的态度是尊重加畏惧加不屑,在此 情感 下,父亲不敢正面硬钢爷爷,可一转身便会把爷爷的主妇放到一边,拿喝酒来说,他对爷爷喝完酒吃碗面的态度,其实和爷爷对他的态度一样:不服气。

在处在事业上升期的父亲看来,喝酒是手段,酒量是本事。这无关龌龊高雅,世人如此,人皆不能脱俗。父亲喝完酒不吃饭是有原因的:和客户上司喝酒,父亲为了避免难受,下一口酒便狠狠地吃两口菜,以此压解酒气上头,往往是一场酒喝完了,肚子也饱了,再者说来,酒杯放下是说正事的时刻,这时候要是上碗面,颇为不妥。所以,除非客人有要求,父亲喝完酒是不吃饭的;和朋友喝酒,于父亲而言是种宣泄,种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委屈,不能和家人说的心酸,都融进酒里面,不敢细品,只能蒙头大口吞咽,这样的酒局,到最后定是微醺小醉,偶有酩酊,众人一笑了之。酒后吃饭?吃面?不存在的,早忘了。

父亲在家和爷爷对酌,是要吃面的。他吃面不是为了熨帖,而是为了吃上老母亲面条的幸福感。爷爷的酒后面条,只一小碗,父亲的酒后面条,奶奶做多少他吃多少。在儿子的心里,外面山珍海味都抵不过母亲的一碗手擀面,琼浆玉露都不如母亲盛来的面条汤,酒,在母亲的爱面前,更是不值一提。

时移世易,人们对酒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过去的人们,见酒就香,有酒必喝。如今的人们,酒,能躲便躲,能逃便逃。以前的婚宴上,人们吃菜喝酒那时盘到盘光,酒倒酒空,现在参加婚宴,随了份子坐一坐就起身告辞,酒、菜大多未动。要是和客户、朋友吃饭,喝酒也少有人劝,个人量力而为,你要是喝多了,对方还得担心:别出啥事,到时候落个埋怨。

父亲现如今到了我小时候爷爷的年纪,您还别说,这爷俩是真像。过去父亲喝酒,使出的神功是“大海无量”,现在父亲喝酒,使出的神功是“一阳指”,意为一两杯即可,可不是说一直喝。

父亲酒喝得少了,却喝得香了,酒喝香了,饭也就能吃了。爷爷在世时,喝酒吃饭是分开的,父亲颇为不解,这会儿他喝酒吃饭也是分开,喝酒归喝酒,吃饭归吃饭。酒是为了配合菜,饭是为了配合肚子。这样一搭配,即满足了嘴,也熨帖了胃。

父亲喝完酒,最爱吃的也是面条。要是在外面吃,定是一小碗刀削面,要是在家吃,清汤面搁锅面皆可。有意思的是,父亲吃面如喝酒,面条一根根的挑,面汤一口口地抿,不疾不徐,仿佛得了大自在。唯一遗憾的是,父亲再也吃不到奶奶做的面条和我母亲做的面条,好在,有儿子儿媳,还能为他下碗面,有孙子能双手托腮,瞅着他吃面:“爷爷,面条就那么好吃?”父亲满脸堆笑:“孙儿,你不懂,喝完酒吃面,面条才好吃,家里人下的面,没酒也香。”前后矛盾的话语,听得我儿子一脸懵。

或许,酒生来和面条就是绝配,一个解忧,一个解饿,无忧无饿的生活,对于老百姓来讲,就是幸福吧,亦或许,熨帖,正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