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的记忆,是一片模糊的海。父亲三年前去世,剧痛过后必然想寻求安慰,于是,我努力从记忆的深海里打捞陈年往事,试图把记忆的丝丝缕缕串珠一样连缀起来,让父亲的形象比较完整地嵌入我的生命。
于是有了以下碎片化的文字,那是以接近日记的形式随意记录下来的。
因为我想努力还原父亲的真实生活片段,前前后后写了很多次,当初根本没想写成文章,也根本没想到哪一天会把这些私人化的文字公开。
既然当初没有构思,现在也不想花大力气去修改,更无意推倒重来,那就请允许我把零零碎碎的文字拼接、整合一下,“素颜”呈现在大家面前吧。
(一)
七十年代中未期,分田到户也好几年了,但好多农村人吃了上顿没下顿。
我六岁那年的一个傍晚,一向慈祥的父亲柔声对我说:“Y,你到棚上来。”棚上,是我家正房顶上用竹搭的简易阁楼。
我 “砰砰砰”跑上去一看,嘿,父亲正在割蜂蜜。他笑盈盈地递给我一小块蜂巢,只见黄褐色的巢眼里满是蜜汁,我美滋滋地端详了许久,才轻轻咬下去,瞬间,一丝丝甜蜜从喉咙一直蔓延到心里。
那年,快要过年了。父亲笑着说:“Y,你到棚上来。”我满怀欣喜地跑上阁楼,看又有啥好事。只见父亲拿出一小叠崭新的钞票,笑眯眯地递给我:“没折过的哟,给你压岁钱。”
父亲笑出来的两颗门牙甚是好看。压岁钱,是一张张一毛、两毛的纸币,父亲郑重其事地递给我,我感到很自豪。那一刻我无暇欣赏他脸上的慈祥,只是一个劲地想:同伴们的压岁钱是不是也那么挺括、崭新呢?
分田到户实行之始,父亲和大哥就从邻县的一个山村挑果苗回来,种在自留地和新开垦的山地上,父亲是我们乡第一个较大面积开荒种果的人。
父亲因为打得一手好算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二十多岁时在村里做会计,三十多岁时又调入到邻乡青龙供销社做售货员,也算是吃上了公家饭,那时我刚好随父亲在同一个乡的中学上初中。
父亲除了农忙时节回到老家协助母亲忙农活,大部分时间就呆在供销社商店里,不过每次回家都要上山看他种的果树,每年果树结的果子,能给这个贫穷的家庭增加一点额外的收入。
每次随父亲回到老家,我都要跟随父亲去果山摘果子或锄草剪叶。父亲总会一边干活,一边和我悠悠地聊天,问我在学校有什么新鲜事。每逢那一刻,我的心里就很舒服,很温暖。
果子摘完了,父亲要到上面的地里锄草,我要跟去帮忙,父亲却让我留在坎低草矮的地方。那里是一两寸高的小草,大多刚破土。
望着父亲那件白色棉恤衫,背部久积的汗渍不能完全洗掉,凝成了木纹色,还有他那宽阔而微驼的背影,我感到被呵护的温暖直涌喉头,微微有些麻胀。
父亲把最容易的活儿留给我,其实就没打算让我干活。父亲年近花甲,我已长大成人,可在他眼里,我还是个孩子。
再后来我读师范学校放假回家,李子成熟的季节,父亲总会把吊在梁钩子上的一篮李子拿下来给我品尝。李子又大又红,留得肉都发软了,吃起来很甜。
父亲每次都会挑起最大的一个,说:“我称过,这个有一两多呢。”妹妹说:“哥,老爸是想让你知道他种的李子有多大。”看着我欢喜地嚼着李子,父亲的皱纹里,漾开了醉人的笑意。
(二)
父亲未调入乡供销社时,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就是黎明即起,洗漱以后修补农具,磨刀,挑水,把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父亲白天耕田,护理果树,早晚进村大队部做会计,计帐。父亲除了跟来串门的邻居喝茶聊天,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
父亲的毛笔字和钢笔字都写得极好,在我们村里算得上翘楚。村里的红白大事,上礼簿的总是他,过年家家贴的年贴,也基本由他书写。
不管在村里还是后来在供销社,逢上有电影,他是必看的。每天,忙碌而从容,艰苦而乐观,干着劳累繁锁的活儿,却不改他骨子里的斯文。
父亲去世后,大哥多次对我说,父亲的勤劳,在家族里是屈指可数的。
大哥爱下棋,大年初二、初三,喜欢跑去跟人家下棋,中途都要偷偷回来看看父亲在不在家。若看到他不在家,猜他可能去了哪里干活,哥跟别人玩,心里都是忐忑的,得扛着锄头也去干活才心安;若看到父亲在家,尽可放心去玩。
雨天,假如看见父亲戴着老花镜在家看书,哥就欢天喜地啦。即使遇到下雨天,父亲大多也不肯闲着,通常会扛着锄头去巡一圈,看看田间地里,有没出水不畅,有没淹坏的庄稼,冲倒的果树。
小时侯,我们起床后,经常发现父亲一身汗水。原来,他和母亲大清早就上山开荒,种作物,有时空肚子去,有时炒了几把小黄豆作干粮。我们起床的时侯,七点多了,怕我们饿着,他们就回来弄早餐。不太远的山上,父亲与母亲开荒种地,陆续种过木薯、番薯、竹子、茶树,更多的是青瓜南瓜。
据母亲说,父亲很强耐,就是特能忍耐。有一次,父亲上山砍树,由于大树倒得急,树身撞击斧头弹起来,砍到脚了,血流如注。他面不改色,撕下身上的布衫,缠好伤口,一瘸一拐地回家,自己给伤口消毒包扎。在我眼里,父亲是真正的男子汉。
父亲年轻时有时会从家乡到广东南雄县做工,得走四十多公里山路,翻山越岭,大部分路途荒无人烟,父亲总是早上六点出发,连续超过七八小时,下午才能到。
在那个生产队集体耕种的年代,父亲农闲外出做工,补贴家用,农忙时节就回村里干活。一年要走十多趟,差不多有七八年,只有两次,父亲是坐汽车回来的:一次是带两箱蜜蜂回来,一次是捎带果苗回来,更多的是他和村里人一起走路把果苗挑回来的。
父亲年轻时生活非常艰苦,没菜吃,缺油水,上山干活,曾经一顿吃一筒米饭——七八两米吧。那一次他把一棵大树起肩扛回来,中途没换肩。大树是湿的呢,足有一百来斤,就这么扛了十多里陡峭的山路。
我还清楚地记得,四十多岁的父亲在公路上搬化肥的情景:从拖拉机上抱起化肥,左手一包,右手一包,从从容容,就这么往窄小的田埂上走,微驼着背,稳稳当当,脚下生风,一口气抱到家里。一包足足五十斤啊!没多大功夫,他来回跑了好几趟,我看得都呆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