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缅怀 作者:陈家恬
冬日乐趣之一,便是向火,比如烀番薯,比如烧火囝,比如借火笼。
烀 番 薯
曾经的冬天是寒冷的。感觉主要缘于两个方面:天气,少衣。冬末,番薯掘完,渐趋清闲,人就会像母鸡坌土一样,捣鼓些事来消磨光阴——比如烀番薯。
留存食用的番薯跟薯种相似,均为精选,个头适中,平平直直,不大不小。为主四种:胜利百号、紫薯、白薯、黄皮薯。
烀番薯通常始于傍晚时分。番薯洗净,放入鼎里,加水,淹没即够,先是猛火,烧滚之后,改为文火,慢慢烀。每天乃至每顿吃番薯,仍然经不住薯香的诱惑,翻开鼎盖,拿箸戳出一两个透心的番薯,以应口头之急。几个兄弟围拢于灶膛口,一面取暖,一面呵气,摇头晃脑地吃,一面开玩笑。
古诗有云:“应知味美惟锅底,饱啖残余未算冤。”俗语亦言:“好乇淀底。”剩在鼎底的番薯,略略流油,微微焦皮,有些肥胖,也有些通透,最为好吃,又软又甜,有如软糖,可缠舌头。无疑是对耐心等待的一种奖赏。
上述诸薯,最为好吃的当属紫薯,它除了甜软之外,味香,皮紫,肉亦紫亦黄,可谓色、香、味俱全。
烧 火 囝
儿时,每到冬天,必做一事:烧火囝,一来找乐,二来取暖。
若仅为找乐,兴之所至,呼叫若干同龄人,随带火种,麻雀似的,奔向路边、田边或山涧边,见一片枯草,即点火。物燥。风透。火猎猎叫嚣,火龙四处攀爬,遏制不住,逼近篱笆或山林。且喜!且惊!
这里点一下,那里又烧一下;今天烧一处,明日又放一把,远远望去,仿佛谁在原野上泼墨而成的抽象画。春草萌动之际,火烧迹地上的草尖最为粗壮,如同刺猬戗起的棘——从密集、刚强、紫红的白茅芽尖那里,或可感受活力;从蓬蓬茸茸的嫩草那里,从牛羊欢快的啃食那里,或可获得快慰;从整整齐齐的白茅花序那里,或可领略美感。
若纯粹取暖,通常在降霜的早晨,日头迟迟不来的时候,捡些细小的柴禾,找个避风处,烧着,独自享受。远处的人就像蛾子一样陆续扑来。最先跑来的往往是小孩,或从谁家那里抽来一大把管茅芯或杉树枝,或搂来满怀的芒萁。大家伸出手,跷起脚,***享火的温暖。对小孩来说,并不在乎温暖,更着意于欢快的火苗,或是灰烬可予味觉上的抚慰——喷香的煨食——俯下首来,轻巧地拨弄火堆,趁机埋入握于手心的芋艿或番薯。孰料一阵风吹过,贪婪的火舌不仅亲了他的刘海,而且舔去他的眉毛!看他那一副窘态——红扑扑的脸蛋,烧焦的刘海和眉毛,又好苦,又好笑。
借 火 笼
火笼是农民自制的取暖器,或竹编,或藤编;或大,或小;或雅致,或粗糙。
“番薯做粮草,火笼当棉袄。”火笼曾是我们御寒不可或缺的伴侣,每家都有;不过,人均一个的并不多。若人均一个,其幸福指数恐怕要高出当今人均一台冷暖两用空调的许多。以我家为例,十几口,火笼仅四个,稍大的,俗称火笼母的一个;略小的,俗称火笼囝的三个,有的收口竹篾已坏,窟窿两三处;有的底座崩解,整个歪向一边,跛足似的。即使这样,我们依然视之若宝。火笼母为爷爷专用,火笼囝由我们轮流分享。
对于火笼,爷爷与其他老人一样,从不说抱火笼、烘火笼或烤火笼,而说借火笼——这一“借”字,令人费解。火笼明明是自家的嘛。原来“借”乃活用,意即临时、轮流。多么巧妙的活用啊,伟大的语言学家就在民间,就在身边!
难免发生争夺火笼之事,你拉着提手,我把住收口,互不相让,甚至拳脚相加。于是,爷爷从长衫内的怀抱里挤出火笼,塞将过来,双手又缩回原处——更多的是,也将我们冻得紫红的小手拉入,并用他温热的大手环抱着,分享火笼的余热和他的体温!
寒冷的天气,最舒服的当然是温铺了;不过,那时的床铺:两张长条椅,架着五块杉木板,铺上草荐,覆过草席——少数为岩草席,多数为咸草席,另加一床棉被即是。被单早已褪色,缝过多次,又硬又冰。棉被又薄又硬,如同铁板。谁都想钻入被窝,但谁又都不愿率先钻入冰窟窿般的被窝,除非有火笼开路,要不就抢先钻入爷爷或父母温过的被窝——难怪有的床铺挤满了人,有的又空空如也。
火笼有时也会以点燃裤带、衣角或被铺的方式,敬告过分沉醉的人,而它给人的念想永远温暖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