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散文网 - 古代散文 - 斯人斯事斯年华散文欣赏

斯人斯事斯年华散文欣赏

前几天,母亲突然要求回老家一趟,说是要回去给逝去的亲人烧些纸钱,于是我立刻想起一件事情——家兄的周年忌日就快到了。但最终没能成行,一来最近手头的事情较多,没有时间;二来老家路途遥远,回一次家颇费辛劳,母亲年事已高,长途跋涉对其身心健康不利;第三点是最重要的,母亲的丧子之痛稍微有些缓和,气色也逐渐活泛起来,我不想让其再受阴阳相隔的视觉冲击,再次陷入伤痛不能自拔。在我的坚持下,母亲最后也放弃了打算,貌似洒脱的说了一句:“既然他狠心丢下我们娘俩不管,那我们也就暂时不给他送钱花了。”

虽然没能成行,但使我接下来几天的心情都不能平静,家兄最后离去的样子总在眼前闪烁,甚至梦里也出现了他生前的点点滴滴,于是不由得对其短暂的一生做了回忆,当然也仅限于我知道的一切。

家兄大我六岁,然而就这六年的时间让我们没有办法一起成长,由是造成的年代隔阂使我终究不能很好地走进他的世界去了解他。

从我稍稍懂事起,他已经成了十六七岁的大小伙子。那时他很好动,总喜欢蹦蹦跳跳,爱和村里同年纪的后生比摔跤、比力气,整天想着要去外面的世界闯荡,而对于父母一直寄予他读书的希望则是有些不屑一顾。

虽然父亲母亲百般叮嘱,终究没能困住他那颗要去闯荡的心。

我记得那天是星期天,他本来是要回五公里外的学校的,可是在太阳即将落下的时候他却返回了家里。他进到屋里,把身上的挎包往炕上一放,还没等坐在炕上抽旱烟的父亲发问,他便直接说道:“我不去上学了,我要跟三叔去山西打工。”此话一出,整个窑洞里立刻陷入可怕的沉寂之中。我惊奇地看着这沉寂的一切:只见他站在炕沿边,笔直了身子,表现出一种临危不惧的样子来;而父亲则皱着眉头,嘴里含着旱烟管的烟嘴不停地吸允,心中的愤怒在一明一暗的烟火中化成一缕缕白色的烟雾飘散开去;母亲更是低了头坐在灶台附近的小凳子上,显出手足无措的样子。最后还是父亲打破了沉默,他在炕沿上磕掉了变成灰的烟丝,慢慢地说:“不上就不上吧,但你要记住一点,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不要以后怨我不供你上学。”就这样,他做了当时他自以为非常正确而我以为绝对错误的选择,或许确实因为这次的选择,使他的人生逐渐走向了悲哀的境地。在以后的生活里,虽然他终究没有明确表示过后悔当初的选择,但他确实感叹过若他继续上学可能会有很好的前程。

他当时去的地方好像是在山西的临汾,三叔当时是在一家钢厂当工人,他便也去那个钢厂当 了学徒。后来那个钢厂倒闭,他便又和三叔在一家私人的铝矿做矿工。总之在山西他待了足有五六年的样子吧。这期间他基本上是自给自足,只是偶尔在家里急需要钱的时候汇一些过来,但并不太多,还记得母亲当时常常埋怨说他不顾家里。而父亲则对此并不在意,只说没有打算靠他,只希望他能在外边慢慢成熟,最好是能带个媳妇回来。

但记得在2002年的夏天,他突然回家,并且给家里带回了一台崭新的海信牌彩色电视机和一台DVD放映机。那时村里几乎没有彩色电视机,他的这一行为确实给家里带来了很大的荣耀,他也因此自豪了很久。还记得当时有个电视台(具体哪个电视台实在是记不起了。)在每天的下午播放着琼瑶的《情深深雨蒙蒙》,于是每到下午窑洞里便坐满了人,看着古巨基、赵薇、林心如、苏有朋在那虐心而复杂的情感里挣扎,这一现象一直持续到电视剧演完。后来他又买了好多碟片,有各种香港的动作片,尤其周瑞发拍的电影几乎被他全买了回来(他非常喜欢周瑞发,为此他还学着电影里的小马哥常常将一根牙签含在嘴里招摇过市)。他这一举动,使我对他充满了感激,因为我可以借着他的威风使自己感到自豪,也可以通过他带回的电视去了解更多外面的世界。那一年他再没有出去,这对我来说更是非常好的一件事情,因为他将我每个星期的零花钱从两块涨到了十块。

不知是什么原因,在他二十四五岁左右的某一年里,他的一头黑发很快脱落殆尽,这使他很受打击,他非常在意这一外在变化对他人生的影响。他一直在很努力地寻找各种可能治疗的方法,这一直持续到人生的最后时刻。还记得他与病魔抗争的时候,有一天照镜子说:“病没有看好,头发倒出来了不少。”我们也欣喜这可能是个好兆头,然而那些长出来的新发还没长长,他却永远的去了。

也就是那几年,他开始变得很颓废,花钱大手大脚,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并且开始无节制的酗酒,为此经常和家里闹矛盾。他似乎完全忘记了决定闯荡社会时的豪言壮语,人生根本没了计划,仿佛从此打算浑浑噩噩的过完一生。在这期间,他依然四处漂泊,先是他跟人去学习开车,在取得驾照后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又厌倦了开车,于是又去学做钢结构,但最终还是一事无成。

直到父亲去世后,他仿佛终于走向了成熟,决定还是去开车,并向我和母亲保障,他以后要对这个家负责,要好好挣些钱,把这个烂包的家给撑起来。然而他以前无节制的酗酒行为给他造成了非常可怕的后果,就在父亲去世一年之后,他被确诊为肝癌晚期。

在他去世之后,我曾想,如果他能够对生活充满耐心,对一件事情可以坚持,他的人生不可能就如此惨淡,也许他甚至可以成为一个诗人。我记得在他刚开始打工的那几年,在他每次年末回家带来的行囊中都有一个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写了很多东西,有一次我曾翻开去看,发现他竟然在写诗,有现代诗,也有古体诗,古体诗大多为绝句形式,当时虽然不知其有没有艺术价值,但读着还是比较顺口,因为写的还是很押韵的。

未来可以计划,但过去却已经来不及安排,对于他的人生我可以在这里假设,但面对即成的事实,我也只能作为旁观者叹息,每个人的人生道路都是自己选的,那么在道路中遇到的所有的好与不好的事情都只有自己负责了。

在他走后,我曾想要给他的人生做一个定义,但却无从下手,或许人生本就不可定义。他的一生,平凡而普通,并没有因为短暂而显得与众不同——没有像流星一样惊鸿一瞥。如果非要说出一些,那就是他活着时承受的内心煎熬要比一般人多一些吧。

他虽然活到三十五岁,但却一直没有结婚。他并不是一个独身主义者,相反他有过好几次情感经历,但都因失败而告终,原因除了贫穷,剩下的可能就是他缺少对生活的坚定信念吧。

对于他的情感经历我并不是十分清楚,只记得他曾经带回家一个女孩,高高的个子,是不是瓜子脸我已经记不清了,但那一双游离不定的眼睛令我印象深刻,因为她一进家门,就快速扫视了屋里所有的一切人和物,然后脸色立刻变得黯淡无光了。他那段时间很兴奋,一直说要结婚,并且急急忙忙地准备了结婚要用的“三金”(金戒指、金项链、今耳环)。但没过多久的一天,他却一个人回到家,闷闷不乐,坐在凳子上只顾吸烟,别人问他也爱理不理。之后没几天,他便将准备结婚用的东西全部换成了酒水灌进了肚子里。那一年他二十七岁。再就是父亲去世的那一年,他再次带回一个女孩,个子不高,身材略微有些显胖,丰满的鹅蛋脸稍显孤傲,神态中自然掺和柔弱与刚强,典型的关中女人性格。他对她无微不至,而她最终也无欠与他,虽然两人并未走向婚姻,但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她一直陪伴在身边,直到送他入土为安。

我本以为他的情感历程仅仅如此,但我显然低估了他的魅力。在为他安置后事的时候,有两个女人最惹人注意,她们着装时髦,面容姣好,但却悲痛异常,从开始到结束一直守在他的灵前撕心裂肺。我本以为那是他的同学好友,但又难以置信,因为她们表现出的悲痛显然要比其他人强烈得多。后来经母亲告知,那两个都曾和他有过感情纠葛,但都因为当时她们家里反对而不了了之,其中一个应为他的初恋。这些事情就发生在他二十四五岁之间。于是我终于明白,那几年他为何变得颓废——这世上最让人容易心灰意冷的事情莫过于爱情的破灭吧。

说到内心煎熬,最数等待死神降临的滋味难以承受吧。我真实的看到过两个在死亡带来的阴影里挣扎的人是怎样度过他们的余生的,一个是我的父亲,一个就是他。父亲毕竟当时年事已高,且两个孩子都已成人,后顾之忧要少一些,但他不同,他还年轻,有很多事情还在等着他去做,他的不甘心可想而知。

在他病重期间,他曾和我谈论起生死。

那天休息,我去他那看他,将准备好的生活费给他,他羞涩的接过钱,便执意留我吃饭。他将先前做好的两个菜从锅里端出来,并将事先为我准备的两瓶啤酒放到我的面前,并不停地敦促我动筷。他将一切安排妥当,便也坐在饭桌前,开始和我闲聊起来。先说到一些其他的事,再就互相讨论了一些在网上搜到的治病的`偏方,但将他忽然话锋一转扯到了生死的问题上(那段时间,我从不在他跟前谈论生死,等他一开口谈论,使我颇为惊奇。)。他说:“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死的问题,但也从来不怕,直到父亲去世,我才真正开始思考,但依然不曾有恐惧之心,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比较洒脱的。但是到真正轮到我的时候······”这时我打断了他的话,我说:“你不要胡说这些。”他笑了笑,抬手示意我继续听下去,然后继续说:“等到真的轮到我的时候,我真的害怕起来了,我突然对我死后何去何从非常担心,我若死后,我会变成什么呢?你说我会不会成为孤魂野鬼啊?”说到这时,他扮了一个鬼脸看我,弄得我一时窘迫,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沉默了一会,我说:“你一天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听医生的话,安心养病,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好,人电视上不是常报道好些重病患者因为有良好的心态而痊愈了么。”他苦笑了一下,又沉默了一阵,然后突然开始抽泣起来,并说:“可是我控制不住啊,我控制不住自己老要往哪方面想啊······”

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因为病痛不能干活,一天只能在租来的房子里煎熬,无所事事的他又开始了写诗,也曾给我发过一些,写的依然不怎么文艺,但字里行间透露出的绝望与不甘却是显而易见的,表达他内心的煎熬绰绰有余了。

这些文字可能并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诗,但经一个文化层次并不高的人在绝望之中反复斟酌出来也算弥足珍贵了。可以想象,一个等待绝望的人悲哀的俯在窗前,看着清冷的夜晚,在冷峻的月光下面,伴着无奈与悲愤,为了找一个可以表达他内心的字而耐心地反复琢磨,这是怎样的画面呢?

不甘也罢,绝望也罢,遗憾也罢,解脱也罢,什么也挡不住他最后的离去。那天并不显得特殊,但是母亲打来了电话,说他不行了,于是我赶紧赶往医院。而这时他已陷入昏迷,在亲戚朋友的协助下匆忙将其带回老家,又回到父亲去世的那个窑洞。回到家里,他依然昏迷,一直艰难的呼吸着深夜冰凉的空气,在持续到凌晨三点四十分,便带着母亲歇斯底里的一声哭喊和他所有的一切悲喜奔向极乐去了(他离去的时刻并不如此简单,当时情景使人揪心异常,实在不忍再次将其展现出来。)。那一时刻,我就守在他的身前。

他走时没有和我再说一句话,即使在弥留之际与母亲谈天也没有提到我,也许他还是嫌弃我对他的误解吧。我一直认为他作为兄长没有树立一个好的榜样,更没有尽到大哥应尽的责任。我讨厌他的放浪形骸,更不喜欢他的自暴自弃,也不能容忍他的任性天地。我一直以为,作为一个山里贫穷人家的孩子,你是没有资格任性天地的,更不可以自暴自弃,你需要的是不断地奋斗以改变自己的命运,继而带领整个家庭走向幸福,这不止关乎生存条件的改变,更关乎着家族未来在世间的尊严。但是在他最后的岁月里,我已经原谅了他,作为单个的人他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他有权利在这短暂的人生里为自己而活,即使他的生命再长久一些也应该为自己而活,不管他有没有对家里做什么贡献,因为只要他在,家毕竟还是完整的。

总体说来,我与他的关系相处的还是非常融洽的,毕竟血浓于水。二零一三年春,我被相恋六年的女友背叛,心情低落到了极点,几乎有对生活失去信心之态。他知道后,便开始忙碌起来,不停地找我出去转,与我谈心,并且四处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而当时他已是重病之身了。也是从那一时起,我才发现,他对我的关心要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在我再次觅得女友,他曾神秘的对我说,以后少给他些钱,也不要对女友说他的病,我知道他是怕因他的病而使我的感情再受挫折。为了要见他未来弟媳一面,他思谋了很久,终于在一天按照他的要求实施了。那天,我约好女友(也就是我现在的妻子。),和他一块来到街上,我去找女友,他便跟在我的身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把自己当成一个陌生人,他说这样最好,可以不让人家看到他的病容,他又可以见见他未来的弟媳。事后,他很负责任的说,这个女孩靠谱,是可以和我走到一起的。而事情的发展恰如其预言的一样,我们最终走向了婚姻,只可惜他没有看到。也许就是那一面之缘,让他这个未来的弟媳在他去世后,能够冒着阴雨在一百多公里的泥泞山路上几度迷路的情况下赶到老家为他送行,这也算是对他善意的评价的一个善报吧。

我曾经一度这样认为:他的人生是绝对失败的人生,而这失败也绝对是他错误的选择人生道路导致的。但慢慢地我又推翻这个想法,因为我根本无法定义怎样的人生才算是成功的。位高权重可谓成功?腰缠万贯可谓成功?或是名利双收可谓成功?苏子《前赤壁赋》说得好,“寄蜉蝣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人的一生在整个宇宙时空中,就如同蜉蝣置身于广阔的天地中,象沧海中的一粒栗米那样渺小,我们的一生只是短暂的片刻,连那绵延不断的长江之水都不如,曹操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人“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若“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于我皆无尽也”,所以,人生就应将“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活在当下才是最重要的。所以看来人生并不能以成功而论,那么也就没有什么失败可言了。

写到最后,我又不由得打开了我收藏的关于他的照片,那是在他最后的一年里拍的,是他与他最后带回来的关中女友在一处地方游玩,画面里看不到忧虑的神情,每一张都是笑容可掬,热情似火,而那绝不是假装出来的,因为通过画面我完全可以感受到,那快乐是发自内心的。

所以我想,既然如此快乐过,那说他人生惨淡又从何谈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