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幽默语言风格
1、北京韵味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老舍是用地道的北京语言从事创作的一位作家。他的绝大多数小说从北京为背景,例如《老张的哲学》、《赵子曰》、《离婚》、《骆驼祥子》、《我这一辈子》、《四世同堂》、《正红旗下》等等。这些作品的语言,都富有浓郁的北京特色,犹如鲁迅的作品语言富有绍兴特色,沈从文的作品语言富有湘西特色,赵树理的作品语言富有山西特色一样,任何人读老舍的作品,都会感到语言富有北京韵味儿。
老舍作品语言的北京韵味儿,有赖于老舍的作品取材于北京下层市民生活。他自幼生活在北京,熟悉北京。描写北京的人,北京的事,为老舍运用北京语言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老舍一向注重从市民群众的语言中汲取有益的营养,滋补自己的作品,当然,老舍创作时并不是原封不动地照搬北京话词语,而是经过选择提炼和加工改造,然后再恰如其分地运用到作品中去。长篇小说《骆驼祥子》是一部富有特色地现实主义作品,这不仅表现在对北京的风景和风俗的描绘上,也表现在展示主题思想和塑造人物形象上。在这部小说里,老舍娴熟地运用了北京语言,北京词汇之多,不胜枚举。比如“妞子”、“老爷子”、“横打了鼻梁”等等,都是北京市民日常生活用语,具有浓郁的北京口语词汇。这使得这部小说的语言新鲜、活泼、亲切,洋溢着浓郁的北京韵味儿。
2、通俗明白
老舍在语言运用上有着自己的一贯追求,他多次表述这种观点:“我不论写什么,我总希望能够信赖大白话;即使是说明比较高深一点的道理,我也不接二连三地用术语与名词。”“我还保持着我的‘俗’与‘白’。”作者致力于“俗白”,所谓“俗白”就是语言通俗浅易,朴实无华。自然,老舍的“俗白”并不是粗俗浅露,而是精练含蓄、耐人寻味。
老舍“俗白”的小说语言,是北京话中最生动最富有生命力的部分。它就想一条小溪流水,清澈见底,自然流畅。中篇小说《我这一辈子》就是运用“俗”与“白”的语言进行小说创作的一个突出例证。以第三章中一段为例,“二十岁那年,我结了婚。我的妻比我小一岁。把她放在哪里,她也得算个俏式利落的小媳妇。在订婚以前,我亲眼相看的呀。她美不美,我不敢说,我说她俏式利落,因为这四个字就是我择妻的标准,她要是不够这四个字的格儿,当初我决不会点头。在这四个字里很可以见出我自己是怎样的人来。那时候,我年轻,漂亮,做事麻利,所以我一定不能要个犟牛似的老婆。”这段文字朴素自然,不事雕琢,流畅通达,明白如话,没有难懂的字,没有拗口的句子,没有文雅的辞藻,也没有欧化句式。读起来,我们犹如在听一位长者拉家常、讲故事一样亲切有味。曹禹说得好:“他作品中的语言更有特色,没有一句华丽的辞藻,但是感动人心,其深厚美妙,常常是不可言谈的。”
3、幽默诙谐
幽默诙谐是老舍语言艺术的一个重要特色,也是他的语言艺术区别于其他作家的语言艺术的一个突出标记。老舍说:“文字要生动有趣,必须利用幽默。假若干燥,晦涩,无趣,是文艺的致命伤。”老舍对生活中的幽默极为敏感,并善于以机智与讽刺的形式来表现。如《离婚》中的主人公老李,对自己的乡下妻子不满意,总想找一个富有“诗意”的爱人。而张大哥在劝说老李时便是一针见血地指出来:“她也许不是你理想中的人儿,可是她是你的夫人,一个真人,没有你那些《聊斋志异》!”我们知道,《聊斋志异》是一部以传说中的花妖狐魅、幽冥世界为题材,想象丰富奇特,故事变幻离奇的浪漫主义小说集,可用在这里并不使人觉得风马牛不相及,而是巧妙地喻代了老李的那种异想天开、不切实际的思想状态。含义深刻,意味无穷。《我这一辈子》形容官吏贪赃盘剥的写到:“告诉你一句到底的话吧,作老爷的要空着手来,满堂满馅的去,就好像刚惊蛰后的臭虫,来的时候是两张皮,一会儿就变成肚大腰圆,满兜儿血。”这言简意赅、形象生动、鞭辟入里的幽默语句,实在令人拍案叫绝!
作为语言鲜活色彩的幽默,它往往还要借助于其他修辞手法和语言要素的综合运用,来达到预期的效果。老舍小说经常运用夸张、比拟、讽喻、反语、谐音、曲解等修辞手法来构成幽默的情境。可以这样说,老舍是一个幽默的语言艺术家,他的幽默才华闪现在作品的自立行间,把“想得深”的思想内容,用“说得俏”的语言表达出来,含蓄隽永,充满浓郁的幽默色彩。
老舍的幽默是具有稳定风格的多元化幽默
老舍的短篇小说《一天》,讲主人公“我”忙忙碌碌,一天都被别人侵占的这个过程。
晚饭后,吃了两个梨,为是有助于消化,好早些动手写文章。
刚吃完梨,老牛同着新近结婚的夫人来了。
老牛的好处是天生来的没心没肺。他能不管你多么忙,也不管你的脸长到什么尺寸,他要是谈起来,便把时间观念完全忘掉。不过,今天是和新妇同来,我想他决不会坐那么大的工夫。
牛夫人的好处,恰巧和老牛一样,是天生来的没心没肺。我在八点半的时候就看明白了:大概这二位是在我这里度蜜月。我的方法都使尽了:看我的稿纸,打个假造的哈欠,造谣言说要去看朋友,叫老田上钟弦,问他们什么时候安寝,顺手看看手表……老牛和牛夫人决定赛开了谁是更没心没肺。十点了,两位连半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一个很烦人的生活细节,被老舍写得意趣盎然。当事人很烦,可读者读起来很有趣,觉得并不烦。
老舍在其他文体里语言也是很幽默的,比如在散文里,他写一个朋友叫何容,有一篇文章叫《何容》,何许人也?他说这个何容和太太一起出门:“他,真的,不让何太太扛伞。真的,他也不能给她扛伞。他不佩服打老婆的人,加倍的不佩服打完老婆而出来给她提小伞的人,后者不光明磊落。”
他写一个小猫,他说这个小猫“在纸上踩印几朵小梅花。它还会丰富多腔地叫唤,长短不同,粗细各异,变化多端,力避单调。在不叫的时候,它还会咕噜咕噜地给自己解闷。”
我们听到这里,已能感觉到老舍幽默的风格,就是有一种稳定的风格又有多元化的趋向。在各种文体中,老舍都有这样一种幽默的风格在体现。也正因为如此,人们说老舍是语言大师是幽默大师。而且他这种幽默不是一般的幽默,是很有品位的。你读了听了看了之后不见得会哈哈大笑。一件东西一读出来就让大家哈哈大笑的,不见得是幽默。幽默所唤起的是中等程度的笑。哈哈大笑是马戏团小丑突然从马背上掉下来再翻一个跟斗,但那不是幽默。
老舍的幽默随着时代发展
老舍的幽默在欢呼和表扬之后有了一些批评,特别是《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许多人说他是耍贫嘴,说这是北平人耍贫嘴,不是正宗的幽默。对《二马》的评价稍高。所以老舍以后做了许多思考,怎么既能发挥幽默,又能合乎批评家的口味。
其实从更大的视野来看,这是老舍怎么和五四新文学磨合的过程。今天所倡导的文学是从五四新文化来的,五四新文化出了一批人,他们批判旧文学,提倡新文学。虽然他们内部也有矛盾,但合起来是一批人。老舍是一个外来者,玩票的,他完全是个人投稿被看中。可以说,这是新文学与老舍的双赢。一方面确实壮大了新文学的力量,另一方面,也对老舍产生了磁场般的影响。
他在英国写《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是随便写。现在“入了伙儿”,有了规矩,就不能随便写了。这个规矩不是用法律条文一条条写的,是通过批评家的文章来左右。所以老舍就考虑怎么“看住了”自己的幽默,不让它随便乱走。不要为了讽刺一个人就把话说尽。在这种情况下老舍写了一篇小说,就是《离婚》。
我们称老舍为民族主义作家,其实,在老舍自己看来,他就是一个老百姓,他自己对各种主义都有怀疑态度和保留立场。
《猫城记》就表现了他这种思想。他通过写一个飞行员到火星上飞机坏了,不得已在火星上住了一段时间。火星上住着一种猫人,这种猫人就代表中国,象征着中国旧社会的腐败和不团结。后来被火星上矮人国入侵,矮人来战胜了猫国。猫国在抗战过程中以内部厮杀为主。敌人都把他们包围在一个林子里了,还在那儿开会争论。这是幽默吗?其实老舍写得很沉痛,是在发出一种警告:这样的民族是要灭亡的。《猫城记》的这种幽默是以尖锐的讽刺为主。
到了30年代,老舍的幽默发挥到了极致。
30年代他写了散文《话剧观众须知》。老舍在里边这样讲:“如果你是楼上票一定坐楼下,楼下票一定坐楼上,这样剧场才热闹。”所以老舍用反语的方式把30年代中国观众不文明,不遵守公***秩序的情况写得非常鲜活。人们读了以后就觉得再也不好意思这样做了。
到了40年代,老舍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四世同堂》。
人们对《四世同堂》中的语言记忆深刻。像那几个被讽刺的人物冠晓荷、大赤包,包括祁家老二。老二是靠家里生活的人,他对他大哥说:“大哥,你可得养着我,谁让你是我大哥呢?”这话说的多好,一个典型的家中老二的口气。他的幽默对不同的人是不同的,对于正直善良的人是温和的,对坏人采取的是夸张的漫画式的手法来戳穿他。
直到建国后,他写话剧,写《龙须沟》、《茶馆》,里面的幽默是必不可少的调味剂。
老舍的最后一部作品《正红旗下》也是非常幽默的,老舍最后的岁月傅光明先生会讲,老舍的创作过程是以幽默始幽默终的。他以幽默的方式打开文坛大门,以独树一帜的风格进来了。
老舍谈幽默
老舍说:“幽默是一种心态。我知道有一些人是神经过敏的,每每以过度的感情看事,而不肯容人,这样的人若是文艺作家他的作品中必含着强烈的刺激性或牢骚或伤感。他老看别人不顺眼,而愿使大家都随着他自己走,或是对自己遭遇不满的、伤感的自怜。反之幽默的人便不这样。他既不呼号叫骂看别人都不是东西,也不顾影自怜看自己如一活宝贝,他是由世事中看出可笑之点而技巧地写出来,他自己看出人间的缺欠,也愿使别人看到,不仅是看到他还承认人类的缺欠。于是人人有可笑之处,他自己也非例外。再往大处一想,人寿百年,而企图无限,根本矛盾可笑,于是笑里带着同情,而幽默乃通于深奥。”最后他说:“幽默的心态就是一视同仁的好笑的心态。有这种心态的人,虽不必是艺术家也能在行为上、语言上、思想上表现出这种幽默态度,这种态度是人生里很可宝贵的,因为他表现着心怀宽大,一个会笑而且能笑自己的人,决不会因为小事而急躁怀恨。往小里说,他决不会因为自己的孩子挨了邻儿一掌而打邻儿的爸爸。往大里说,他决不会为了战胜政敌而请清兵。偏狭自恃是四海兄弟这个理想的大障碍,幽默专治此病。嬉皮笑脸并不是幽默,心平气和,心宽气朗才是幽默,一个幽默写家对于世事如入异国观光,事事有趣,他指出世人的愚笨可怜,指出那可爱的小古怪地点,世上最可爱的人,最伟大的人也可能正是最愚而可笑的人,堂吉诃德先生即一好例。幽默的写家会同情于一个满街追帽子的大胖子,也同情———因为他明白———那攻打风磨的愚人的真诚与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