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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雨花台

余光中 地图

他喜欢中国地图,更喜欢外国地图。国界线最纷繁、海岸线最弯曲的欧洲,他百览不厌。多湖的芬兰,多岛的希腊,多雪多峰的瑞士,多花多牛多运河的荷兰,这些他全喜欢。但最使他沉迷的是意大利,因为它优雅的海岸线和音乐一样的地名,因为威尼斯和罗马的恺撒和朱丽叶。一有空他就端详那些地图。他的心境,是企慕,是向往,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新经验的追求。那种向往之情是纯粹的,为向往而向往。面对用绘图仪器制成的抽象美,他想不明白,秦王何以用那样的眼光看督亢,亚历山大何以要虎视印度,独脚的海盗何以要那样打量金银岛的羊皮地图。

在山岳如狱的四川,他的眼神如蝶,翩翩于滨海的江南。有一天能回去就好了,他想。后来太阳旗在中国降下,他发现自己怎么已经在船上,船在白帝城下在三峡,三峡在李白的韵里。他发现自己回到了江南。他并未因此更加快乐,相反,他更加怀念起四川来。现在,他只能借地图去追忆那山国和山国里那些曾用蜀语摆龙门阵甚至吵架的故人了。初来这个岛上的时候,他断然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多地震的岛上连续抵挡十几季的台风和梅雨。现在,看地图的时候,他的眼光总在江南逡巡。燕子矶、雨花台、宜兴,几个单调的地名便唤醒一整个繁复的世界。他更未料到,有一天,他也会怀念这个岛屿,在另一个大陆。

“你不能真正了解中国的意义,直到有一天你已经不在中国。”从新大陆寄回来的家信中,他这样写过。在中国,你仅是七万万之一的中国。天灾,你可以怨中国的天;人祸,你可以骂中国的人。当你不在中国,你便成为全部的中国,百年国耻全部贴在你脸上,于是你不能再推诿,不能不站出来,站出来,并且疾呼……第一次去新大陆,他怀念的是这个岛屿,那时他还年轻。再去时,他的怀念渐渐从岛屿移到大陆,那古老的大陆,所有母亲的母亲,所有父亲的父亲,所有祖先啊所有祖先的大摇篮,那古老的大陆。中国所有的善和中国所有的恶,所有的美丽和所有的丑陋,全在那片土地上面和土地下面。上面,是中国的稻和麦,下面,是黄花岗的白骨,是岳武穆的白骨,是秦桧的白骨或者竟然是黑骨。无论你愿意不愿意,将来你也将加入这些。

走进地图,便不再是地图,而是山岳与河流,原野与城市。走出那河山,便仅仅留下一张地图。当你不在那片土地,当你不再步履于其上,俯仰于其间,你只能面对一张象征性的地图,正如不能面对一张亲爱的脸时,就只能面对一帧照片了。得不到的,果真是更可爱吗?然则临图神游是一种超越,或是一种变相的逃避?也许真是一个不可宽宥的弱点吧?

于是他将地图放回抽屉,而将自己的一切,躯体和灵魂,回忆与希望,在那600字的稿纸上延伸开来,吞没了一切,吞没了大陆与岛屿,而与历史等长,与茫茫的空间等阔。

(选自《余光中散文》)

赏读

祖国与地图交相辉映,“当你不在中国,你便成为全部的中国”,表达了祖国的兴衰刻在每一位炎黄子孙的心中;“走进地图,便不再是地图,而是山岳与河流,原野与城市”,一语双关,暗示了踏在祖国的土地上,便是在书写祖国的地图,一旦离开祖国,地图只是一张象征性的空虚地图!文章表面上是写地图相伴朋友走过人生的旅途,但究其内容却是在字里行间倾诉着每一位游子的心声——期盼海峡两岸的早日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