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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残荷风骨

文:菁茵

陪亲戚到外地看病,手术后他们留了下来,我独自一人返程。距离上车还有三四个小时,心情沉郁的我不想呆在偌大的车站,无聊地傻等,于是寄存了行李,一个人到车站附近遛达。

不知不觉中,闯入了北京西站附近的玉渊潭公园。曾经在一文友的博客里,听说过这个地方,知道这里春天樱花烂漫。这个季节,显然不会有樱花,但绕过几块大石后,一池荷花猝不及防闯入眼帘。

已是深秋,荷花现出颓败之态。

一眼望去,花叶东倒西歪、七零八落。大多数花儿显然已经明白大势已去,悄悄地隐退于水中,个别不甘心的几株,也是衣衫不整、无精打采,用孱弱的身子倚着枝干顾影自怜。 莲蓬,水份尽失,像受了惊吓的孩子,缩成一团。

荷叶的颜色明显泛黄,如同刚经历了暴风雨的帐篷,不再舒展,软塌塌地垂在水里,有的叶子四周镀了一圈焦黄,像极了烧糊的饼,落寞地漂在湖面上,更有甚者,叶肉尽失,只剩几缕纤细的叶柄,似镂空的网,仿佛一丝风便能吹破。

那些曾擎起花朵和莲藕的笔直的茎,也开始倾斜变形,甚至被生生折断,伏在水面,围成三角形或不规则的多边形。在水光的映照下,整个荷塘,恍若兵败的战场,杂乱荒凉。

岁月如刀,剃去繁茂。想当初的她们,曾是何等的幸运与风光,饱满丰腴的花瓣,硕大招摇的叶片,洋洋洒洒铺满荷塘,缤纷热烈得像一场盛大的表演,吸引了围观的目光。

然而,此时,这里冷冷清清。除了我,陪伴它们的,是越来越犀利的风和越来越寒凉的雨。

脑中冒出李商隐的名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一直以来,每每吟咏此句,感受到的都是唯美的浪漫主义情怀,想象着连绵的秋雨不紧不慢地敲打着荷鼓,那声音定然是清脆悦耳、回味无穷。

可现在,却有一种物是人非的伤感。残荷,已是如此脆弱不堪,倘若再遭受频繁的冷雨敲击,那场面,该是何等的惨烈,那声音,该是何等的凄绝。

想到正在经受病痛折磨的亲戚,想起了医院里那些和她一样,不得已失掉部分乳房或全部乳房的女子。她们,就如这面前的荷花,在凄风冷雨中躯体变得残缺不齐。庆幸的是,她们没有被疾病吓倒,她们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坚强乐观的笑容。

那个湖南女孩小张,还是一个花季少女,当得知自己需要将左乳切除时,她表现出她这个年龄少有的坚强与乐观,她微笑着对愁眉不展的父母说:也就少几斤肉,这下好了,不用减肥了。

进手术室的那一刻,她的头发被完全包了起来,细嫩白皙的脸上荡漾着浅浅的笑容,病房里的人都说,她是最漂亮最勇敢的女孩。

那位来自农村的大姐,信奉佛教,化疗让她失去了一头秀发,但她每天都乐呵呵的:去掉烦恼丝,省了不少时间呢。她不厌其烦地安慰着新来的病人:人生,总是有苦才有甜,生命只有经历苦难,才能到达真正的圆满。

她睿智冷静的话,令我们对她刮目相看,仔细看她的样子,并不像一个农妇,年近五十的她,肌肤光洁透明,脸上竟然舒展得没有一道皱纹。我知道,是 她的无畏与坚强,包容与豁达,锻造出新的风骨,令她绽放出别样的美丽。

坐在荷塘边的大石上,我从随身携带的包中掏出史铁生的书。对于我来说,一本好书是安抚情绪的良药。身处苦难之中的作家史铁生曾自嘲自己“职业是生病,业余时间写点东西”。十数年间,他拖着一具病体,在轮椅上思考着生与死,残缺与爱,苦难与信仰,写作与艺术等人生问题。

我牢牢记住了他的这句话: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有可能再加一个“更”字。

佛说: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蕴炽盛苦。 苦难不可避免,我们能改变的只是面对苦难的态度,人生的意义,或许就是在与痛苦抗争的过程中,找寻到的那片刻的放松与少许的欢乐。如张海迪说的那样,生命很痛,但痛也要活着,还要活出生命的诗意来。

合上书,再看面前的这一池残荷,心绪渐渐得以平复。我绕着荷塘漫无目的地行走,看莲蓬枯朽却日益坚硬的身骨。突然,一抹粉红跃入眼帘,我发现,在那片卷曲的残叶底下,居然隐匿着一枝小小的荷苞。我不禁呆了,在这绿凋红殒的晚秋时节,竟然还有新荷在悄悄孕育。

那一刻,我陡然醒悟, 万物凋零,不是诀别,恰恰相反,是苦难后的重生 。古往今来,残荷听雨之所以被文人墨客喜欢并频频入诗入画,不仅仅因为它是一幅动人的自然之景,更因为它代表了一种境界: 一种不畏风雨,坦然面对枯荣的豁达与无畏

夏日之荷,固然美丽,但也只是美在其风韵,而晚秋的残荷,于坚忍苦难中,炼就一副铮铮风骨,这样的风骨最是令人敬佩。

“残荷风骨在,冷雨傲气存。”面对这一池残荷,我不由得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