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猫超市的快递是可以到的,阿婆田里的小白菜亦是可以偶尔买到的,豪华的宝马奔驰常会呼啸而过,一摇一晃的三轮亦会鱼贯而出。身处这个不城不镇,不村不落之地,在很多时候,让我感到些许的迷惑与茫然。
你瞧,节令都快秋分了,可是这一上午的太阳,依旧这般毒辣,烤得柏油路冒着青烟,烤得那依旧碧绿的树叶打着蔫儿。来来往往的人群,一个个无精打采地样子,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我只是从马路此边的大楼回到马路彼边的宿舍,身上的短袖衬衫便像是被泼了水一样,全身湿透了。可是,这哪里有泼水的清凉,这分明是一身的汗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淌啊。
我在食堂里胡乱地吃了一口,然后回到宿舍小憩了一会,前后大约不过一个小时。就在我打着哈欠,才到办公室不一会儿功夫,天空突然乌云密布起来。看这阵势,一场倾盆大雨就要来了。隔着厚厚的玻璃窗,我似乎听见那脱缰野马一般的风在外边咆哮着。就在我视线不远方的乌黑的天际里,突然一道金光闪烁,如同蛟龙般的闪电横跨天际;又像一把锋利的剑径直劈向大地。那阵势,似乎要将这被乌云压抑着的天空撕开一道口子,杀出一个出气儿的地方来。而紧接着,一声霹雳就在我的头上砰然炸开。那一刻,我感觉地动山摇,窗户以及整幢楼宇都被震得轰轰作响。就这样,一场暴风骤雨哗啦啦地粉墨登场。
我站在高楼上望着,那瓢泼一样的大雨中,犹如蚂蚁一般穿梭的车辆,也似乎在和这场雷雨较着劲儿,发疯地在积满雨水的路上奔驰着。我想,他们一定是为了去见某个紧要的客户,去面谈一笔重要的生意吧?要不然,怎么这般急切?是的,人生的路上,就是这样不停地赶路。我们随时随地都要准备着出发,无时不刻都要面临着这风驰雷掣的挑战。可是,在这样的途中,我们何时也能能随时赶往自己的故乡呢?就像我,一人漂泊在外,有多长时间,没有看见我那日渐老去的父母了?多长时间没有看见自己那快要认不出来了的女儿呢?只是,你们这些赶路的人啊,为何要这般急呢?如此大的雨,万一出点事故如何是好?我们的生命可不像这雷雨啊,它下了一场,还可以再下一场;它今年下了,明年还可以在下,他在唐诗里下了,在宋词里也下了,至今,还在我们这枯燥的日子里下着。而我们的生命呢?只有唯一的这一次啊。
不是么?小时候,这样的雨啊,我在老家也见过。那时,我吓得躲在屋里的桌子底下,用两只颤抖着的手死死地捂着耳朵,裤裆里似乎在滴滴答答地响着,我一边捂着耳朵,一边在心底里飞快地念着:雷公啊雷公,我错了,饶了我吧,昨天,放牛回来的路上,肚子饿的呱呱叫,我偷吃了人家地里的一根黄瓜,那三狗也一起吃了,要霹一起霹吧。三狗是和我一起放牛的,那家伙,比我的手快,一条黄瓜被他抢了一大半去。我正忏悔着,雷声停了。我一骨碌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端着一把小椅子,跑到门口,看那一阵接一阵的雷雨。那雨简直就像是一块又一块的幕布,一块一块地从山那头移到山这头。那绿油油的山,那山上被风吹动的树,还有那些雨中的白墙黑瓦,似乎就在这一块块的幕布里,上演着一场又一场的乡村话剧。而当我正沉醉在这美妙的话剧里时,突然看见那该死的三狗也坐在大门口,流着鼻滴,傻乎乎地笑着,笑得那么开心。这家伙,偷吃的黄瓜比我还多,今天,没被雷公劈着,正高兴着呢!
这样的雨啊,我的本家苏轼也经历过。不是么,你看,&ldqu;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rdqu;。他当时正谪居杭州。我早就听说西湖有杨柳,有断桥,有白塔,还有美人。只是可惜,到今天交通如此发达,从我这儿到杭州顶多也就三个小时,可是,却总未能抽出时间去一次。相比之下,我的先人尽管一生不得志,但也算是个有福之人,谪居也被安排到这么一个好地方,遇上了这么好的一场雨。而且,仅仅时隔一年后,他再次与一场这样一场惊心动魄的雨相遇。你看,&ldqu;游人脚底一声雷,满座顽云拨不开。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十分潋滟金尊凸,千杖敲羯鼓催。唤起谪仙泉洒面,倒倾鲛室泻琼瑰。&rdqu;。遇上这一场淋漓极致的雨,该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只是,从时间上看,苏轼遇上的雨应该是在夏季或者至少是初秋吧?我记忆里的那场大雨,不也是在流火的七月么?而今天我眼前的这场雷雨,是谁延误了你的行程?你竟然一拖拖到了现在,农历该快九月了吧?
九月总应该有九月的景,该有九月的情,该有九月的事儿啊。你看,文征明道:&ldqu;九月江南花事休, 芙蓉宛转在中洲。美人笑隔盈盈水, 落日还生渺渺愁。露洗玉盘金殿冷, 风吹罗带锦城秋。相看未用伤迟暮, 别有池塘一种幽。&rdqu;;你再看,王维说:&ldqu;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rdqu;;还有,杜牧有诗云:&ldqu;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泪沾衣。&rdqu;不是么?九月的花事,九月的秋风,九月的兄弟,九月的女人,这些该是九月的风情啊?
我小时候的九月,该穿上厚厚的秋衣了吧?我记得,父亲和母亲带着我,拿起磨得锋利无比的镰刀下田,那已经带着丝丝寒意的泥田里,金黄的稻子弯着它那从春天到夏天,然后再一直在秋风寒露里挺着的腰身,它多像我如今的父母啊,他们年轻时是那样的魁梧和伟岸,我踮着脚尖也到不了他们的肩膀。可是,为了我们读书、我们的工作,为了我们成家立业,他们一生操劳忙碌,一生含辛茹苦,而如今,他们曾经那样挺拔的腰身渐渐弯下去,弯下得如同那低着头的稻子。是什么时候,我的个头超过了他们,而且超过了一大截儿呢?我已经记不得了,但是,我却一直记得,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是如此的桀骜,看着我的父母年复一年地在这贫瘠的土地上,日出日做,日落而息,笑他们是个死脑筋,笑他们不开窍,笑他们一辈子固守着这荒凉的村庄和苍茫的大地。而我的父亲和母亲,就像那弯着腰的稻子,默默不语,一声不响地用它们的金黄,用它们雪白的米粒填饱着我们瘪瘪的肚子,然后在那无尽的田野上,留下一茬茬被镰刀割得渗着白色血液的稻桩。我想,多年后,在那杂草丛生的山坡上,不正是那一个个隆起的坟头里面埋葬着生我们养我们的父母么?
我还记得,我偷偷地跑到屋后的山上,采来一朵朵金黄的菊花,我机器人真地将它插在邻家姑娘那乌黑如瀑的发间,她那粉扑扑的`脸上像红苹果一样的微笑,是那么的香甜。我还记得,她打猪草回来时,总会在那花布衫的衣兜里给我采来一把野葡萄,一捧红山楂。我们偷偷地坐在小河边,清凌凌的河水,映着蓝蓝的天,也映着我们被那野果酸得变形却又如此好看的脸儿。只是如今的我,早就变成一个向着远方独行的浪子,我儿时的姑娘,你现在又在何方呢?你还记得那条小溪么?你还记得你头上插满菊花的样子么?你的容颜是否还如当初那般娇艳?你的衣袂是否还如当初那般飘飘?
可是,可是我眼前的秋天呢?我现在所处的九月呢?那远处的群山还是像往常一样青黛,那所剩无几的稻田里依旧如昨日般墨青,那些忙碌的人们依旧裸着他们肥硕渗油发着臭味儿的身子,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依旧露着那雪白却并不怎么好看的大腿。而我也开始满脸皱纹,依旧像在那些苦夏里一样沉闷和苦恼着。这哪里是我儿时的秋天啊?这又如何是那些唐诗宋词里的九月呢?
我想啊,秋天,总该有些秋天的样子吧?可是,为什么我们如今的秋天,没有一丝的诗意,没有一点的静谧,没有那一派曾经的金黄呢?一年四季,除夏天炎热,冬天寒冷之外,那温暖的春天和那童话般的秋天又给我们还留下了什么呢?
可是,那些日历上的秋天,那些我们生命里的秋天,却并不因为这些便稍作停留啊。不知什么时候,我们渐渐忘却了秋天该收获那累累硕果;不知从何时起,我们慢慢淡忘了秋天该登高望远遍插茱萸。我们一年到头便这样茫然地奔波和忙碌着,我们一次又一次走在那些风雨飘摇的路上,我们一回又一回徘徊在那些异乡寒冷的夜晚。而我们,仅仅只是为了那些飘渺虚幻的身外之物,为那颗不太安分的心,而消耗着我们疲倦的身躯和枯竭的灵魂啊。
那日,看见天边一抹夕阳,想起许巍的那首《故乡》,&ldqu;这是什么地方,依然是如此的荒凉,那无尽的旅程如此漫长&rdqu;。不知不觉,我无助的双眼里,早已泪流两行。
是的,秋天来了,秋天或许还有它该有的样子。只是,我已经没有一颗感受秋天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