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沧海桑田如何变迁,郭固集人都可以非常自豪地说,我们是大河的嫡孙。大河在村头滚滚东流,带来了黄土高原上肥沃的淤泥,让我们的田地能够产出更多的粮食。如果说,全体的黄肤色子孙都是在母亲河的怀抱中哺育长大的,那么,郭固集人更与母亲心贴心。
我们的村庄郭固集座落在古大河西南堤上。先民们即便躺在床上,也能听到大河的波涛声声。大河的条条支流则从村中蜿蜒穿过,也就是说,我们的村庄正好位于几条河汊包围起来的几大片汀洲上。仅仅想一想,就足以让子孙心醉神迷!清凌凌的河水绕村而过,气候温暖湿润,高大的阔叶乔木遮天蔽日;渔歌声声,船橹吱吱扭扭;从村南头到村北头,从东街到西街,一座座也许木制、也许青砖垒砌的拱桥把村庄和村人联结起来,一条条独木舟,在河水中与鸭鹅们一起穿梭。
许多人在不停地寻找世外桃源,郭固集人正生活在世外桃源中!
不过,这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如今,恬静的故园只在一些人的梦中偶尔出现过。大河已经走远,它留下的干涸河床,村人叫做郭固坡;支流干涸的河床,村人叫做葫芦沟。
郭固集的村言可以在最古老的文字记录,比如《诗经》中找到对等的语音。然而,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口耳相传,语言就像这葫芦沟壁,被岁月的风雨剥蚀着,它们的血脉依然纯粹,模样却在一次次变异,人们抱怨的子孙与先人对话的艰难,也正因此。语言是那样频繁地被使用着,却也是那样的习以为常,没人追究它们本来应该是什么模样,以至于许多村言没有确定的发音。就说这“葫芦沟”吧,究竟应该写作哪几个字,村人们没兴趣也缺乏证据去探个明白,只是这样含含糊糊地发出一种声响。
也许就叫“葫芦沟”吧?听听,多传神!弯弯曲曲、各段宽窄不等的支流河床,不就像一条条长长的葫芦啊?
不过,也许应该叫做“河路沟”,河流曾经在此走过,留下的,便是它们曾经的路。
向一位对地方史颇有研究的村中长辈求教,老人说,是否和瓠子堤有关呢?史书记载,汉武帝元光中,大河在郭固集以北几十里地的瓠子堤决口,武帝“发卒数万人塞瓠子决。自临决河,沈白马玉璧于河,令群臣从官自将军以下皆负薪窴决河”。武帝并做《瓠子歌》,悲怆激越,指天问地;司马迁悲《瓠子歌》而做《河渠书》,详细记载了瓠子堤数次决堤事件和地点。《汉书·沟洫志》对此也有记载。显然,近在咫尺的郭固集也数度被瓠子堤决的洪流挟裹其中,郭固集平原的沟沟坎坎绝对就是两千年前瓠子堤决的产物。至今,老家民间说法,瓠子堤所在被称为北堤上,郭固集所在则为南堤上。
然而,“郭固”二字在历史的滔天浊浪中不过如一粒尘埃,飘渺而无一丝文字记录踪迹。
唉,那么美丽的村庄,竟然在官家的史料中找不到片言只语的记载。也难怪,我们的村庄实在过于渺小,再说了,官方文字也只是显赫人物和显赫事件的族谱,郭固集这样的乡野自然村落的平淡历史,是没有资格进入官方文书的。如今,村落的子孙们只能依据大河及其支流的遗存,想象先民,梦回故园。
也许,瓠子北堤和郭固集南堤均为大河此岸,大河自北向南,在我们的村头淌过。一场暴雨袭来,泛滥的洪水从瓠子堤决口处向南泛滥,汇聚在我们的田野里。放眼葫芦沟以西的平原,广袤平坦,再也不见一条天然的沟壑,它们应该曾经是洪水的汪洋。洪水在我们的村庄处冲决南堤堤岸,重新回归大河怀抱。这一条条沟壑,兴许正是洪水回归大河的遗迹。
也许,所谓的瓠子北堤与郭固集南堤隔河相对,大河自西向东滔滔不绝,这条条葫芦沟并非决堤洪水的遗迹,它们只是西边平原上充沛雨水注入大河的支流;
也许,瓠子堤干脆就是郭固集所在的南堤,或者说,郭固集南堤曾经是瓠子堤的一个段落。那么,所谓的瓠子堤决,郭固集南堤至少是其一部分,如今干涸的葫芦沟,说不定就是大河决堤泄洪的遗迹。
突然想起,郭固集村人们的传说,我们的家乡原来叫做韩葫芦沟。是否汉瓠子沟呢?
站在葫芦沟中,田野风浩浩荡荡地吹来,吹拂着先人,吹拂着子孙。葫芦沟里的清流,曾经是怎样的流向?郭固坡里的浊浪,曾经向何方奔涌?
古堤和葫芦沟壁上的古树早已不见,古老河口早已面目全非。倘若它们依旧,应该能够推测出郭固坡和葫芦沟中水的流向。遗憾的是,如今,古堤和葫芦沟壁上只有稀疏的一簇簇、一丛丛灌木,偶尔有近些年新栽的树木。
村庄的历史不会因为官家的鄙弃而湮灭,也不会因为子孙的遗忘而消逝,就像村庄的先民不会因为官家的鄙弃而断了香火,就像郭固坡和葫芦沟的野草不会因为卑微而灭绝;记录村庄历史的,有厚厚的黄土,有郭固坡,有这一条条沉默着的葫芦沟;官家鄙弃了我们,上苍和大地与我们不弃不离。
二
葫芦沟壁上总是散生着高矮品种各不同的树木,榆树、杨树、椿树等,都不过几十年的树龄。小时候,还有几株栾树。栾树也是华北平原上常见的野生树种,它们树形健美,树干笔直,不像遍生的榆树那样,总是弯弯曲曲,躯干和树叶被病虫害侵扰得千疮百孔。栾树上几乎不见一种敌害,这让它们本来就修长的身躯更加精致。儿童记忆最深刻的是,栾树树身非常光滑,即便村子里善于爬树掏鸟窝的“小猴子”也很难爬上去。抱着栾树树干,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爬,爬呀爬;刚刚爬了一小截,“出溜”,滑跌地面,甚至会摔个仰八叉;“小猴子”恼羞成怒,小伙伴们哈哈大笑……
是的,杏树园西边通往大片田野的一段葫芦沟壁上,曾经野生着几株健美的栾树。那是些美丽的树啊!它们就像一个个亭亭玉立的女子,又像英俊挺拔的小伙儿。春天,栾树绽放出一树树细碎的小花,花团锦簇,点缀着平原和村落。栾树花瓣近似丁香花,花香却不像它的近亲那样讨人喜欢。远远望去,一树淡红和雪白相间的彩色氤氲笼罩着早春的树冠;走近它们,田野风将花香吹进鼻孔,“哈,臭死了!”村童们会龇牙咧嘴,哼哧着鼻子。
栾树的花香的确呛人,在儿童纯净的嗅觉中,可不就是一股浓浓的难闻气味吗?类似的,还有油菜花香,它们太过浓郁,以至于让儿童们有点难以承受如此的热情。及至成年,儿童鼻翼中呛人的花香,已经成为一种别具性格的芬芳。
栾树与村人们更亲密的关系,来自它们的果实。夏天,一粒粒花骨朵结成了一串串青青的栾豆,高高地挂在树上,像一串串尚未成熟的葡萄。它们可不像葡萄那样酸甜可口。青青的栾豆气味,仅仅闻一闻,就知道又苦又臭。到了秋天,青色成熟为米黄色。这时,气味更难闻了,类似某种化工品的恶臭,闻一闻,让人窒息。
不过,它们却是一种欢喜豆,村人们称作“乱乱豆”。有人家娶新媳妇儿了,无论大人小孩,都喜欢揣一把“乱乱豆”,在新人过门的那一阵子,热热闹闹地用它们洒新媳妇儿。“洒新媳妇儿”,那是小村难得遇到的狂欢喜庆啊!
你该恍然大悟,栾树的果实为啥被称作“乱乱豆”了吧?
神秘的葫芦沟中美丽的`栾树,却与恐怖和凄凉相连着。杏树园中那条葫芦沟西端尽头的荒野,一度是村中夭折婴儿的坟场。夭折的婴儿是不能土葬的,更入不得祖坟。他们幼小的尸体,只能被抛弃在荒野中。记得曾经和小伙伴一起,专程去葫芦沟里看死婴。为什么呢?实在记不清楚动机。
一片无法遮体的破布,包裹着苍白的小小尸体;死婴的小脸,往往更加不见一丝血色,像花圈上的一张白纸,那是儿童最恐怖的记忆,直到此刻,回忆起来,恐怖与悲哀交织的情绪,就像阴森森的手,攥紧神经,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那些冷酷的爹娘啊,你们竟然无情到让自己的骨肉抛尸荒野,在冰冷和黑暗中遭受兽撕蛇啮!
更残忍的,是成人的恶作剧。他们用火烤死婴的脚底板。据说,被烤的死婴会“唿”地坐起来。那是苍白贫瘠的神经多么需要的一种兴奋啊!
残忍的不是爹娘,不是恶作剧的人们,是一种叫做习俗的罪恶。在丑陋习俗的遮掩下,人们理直气壮地退化为野兽。
大河河床中、大河支流的河床中,记录着村庄的历史,记录着平原的历史,记录着一个民族的历史,同时,多少灾难和痛苦也深深地埋葬其中。
这里是我们的生养故园,谁能让我们对它的深情有哪怕半分的消减呢?更没有谁能够让我们与它疏离,它的怀抱,是游子永远向往的栖息港湾。然而,即便最温情脉脉的眷恋和袒护,也不能作为对伴随着的丑陋、罪恶的自虐般的玩味。
已到雨水时节,料峭的倒春寒竟然袭来,雨雪交加着,刷刷拉拉地洒落在平原,洒落在村庄,洒落在郭固坡,洒落在“葫芦沟”中;要不了几天,古堤上和葫芦沟两岸将绿草如茵,一颗颗草芽将破土而出,从长长的寒冬中挣扎过来,享受阳光雨露。美丽的栾树也会绽放出一树树细碎的花朵,将芬芳弥散在和煦的春风中,弥散在温暖的春日黄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