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在一年的时间里,我用相机,记录了一棵树的春夏秋冬。
这是一棵梧桐树,更美丽的一个名字是悬铃木。我不知道它的年龄,我只知道13年前,2008年的秋天,当我搬到这座楼里的时候,它就已经在这里了。枝繁叶茂,有五层楼那么高。
如今,它那曾经婆娑繁茂的枝枝叶叶已经不在了。就在今年的春天,它的整个树冠被完全削掉,只剩下一根粗大的、光秃秃的树桩。我是眼看着那一根根粗壮的枝干被电锯活生生的截下来的。我并没有感到伤心,甚至我当时根本就没有想起来,我曾经那么仔细地记录了它一年的风风雨雨。
我住在五楼。它在我的窗外,是一道美丽的风景。而对于四楼三楼的人来说,它不是一道风景,它是一个障碍,阻挡了光线。正是在三楼四楼居民的强烈要求之下,它才被撞墙腰斩断的。
那天,当它变成一根木桩之后,我看到三楼四楼的人高兴轻松的表情时,我也替他们高兴,高兴他们那终于明亮起来的房间。关于这棵树,我没有多想什么。
今天,当我翻看手机中的照片,无意中看到我曾经拍的这些树的照片时,我急忙又来到我的窗前,才突然感觉到,曾经的那片风景不在了。我的窗外也开阔无比,远处的桥梁高楼都一览无余。低下头,我看到了那根树桩。在那粗大的树干上又长出了细细的枝条,枝条上有嫩绿的叶子。
也许,再过多少年,它还会长到我的窗前。要多少年呢?还要13年吗?
突然发现,我几年前算是有心但并非刻意拍下的照片,竟有了那么一点意义,一点纪念的意义。我相信,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去给这棵现在已成为一根木桩的梧桐树拍照留念,想到这,我有一种庆幸的感觉。我同时感觉有点欣慰,对于这位陪伴了我13年的“老朋友”。
今天,我想写一点文字,说一说我们这13年的“相伴相守”。从哪里开始呢?就从这一张照片开始吧,2017年1月1日。
冬天,是梧桐树最沉默的季节。那从初春时节长出的嫩叶,在整个夏天油绿了我的窗,到秋天渐渐变黄,一片片地坠落,直到冬天,还有片片的黄叶在枝头坚守。
只有在冬天,我窗外的视线才是通透的。被阻挡了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的视线,终于可以透过那些枝条,清楚地看到稍远处的护城河。当梧桐树叶几乎落尽的时候,那河边的柳树还是犹有绿意。冬天的梧桐树枝头摇荡着一个个小球,如铃铛。这时你才想到这树又叫悬铃木是多么恰当。
江南的冬天,风也是柔和的。那几片固执的黄叶会一直坚守到新的嫩叶枝上长出。而那些小铃铛则会坚持的更久,它们会看着那些嫩叶一天天长大,又一些小铃铛长出来。
从深秋开始直到第二年的春天,坐在窗前看书的间隙,抬起头看向窗外,发现那枝头的黄叶又少了一些,从布满枝头,到稀稀落落,到屈指可数。有时,一夜秋风,早晨骑车上班,地上铺满了厚厚一层的落叶,走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响。这些落叶归不了根,一会就有人来把它们扫进了垃圾箱。
想到这里,似乎对这些落叶有些同情。它们没有那些长在山林里的树木幸运,从生到死,枝枝叶叶都可以陪伴相互陪伴。
春天来了。最先绿起来的,是远处水边的那一排柳枝,梧桐树则要晚得多。早春二月,那些枝条就开始展现生命的力量,一个一个的嫩芽,从无到有,从一根根枝条上钻出来,以近乎夸张的速度生长着。今天还是不仔细看不见,到明天就会让你奇怪怎么昨天没有看到有这么多呢?这个时候,黄叶都已落尽了,只有那一个个“老铃铛”还固执地留在枝头。
从第一个嫩芽冲出枝条,到一树有点嫩黄地绿满枝头,时间不会超过半个月。这饱满旺盛的生命力着实让人吃惊。这时候,你才会明白,整个冬天那看似枯干的树枝,其实都在酝酿着生命力的爆发。这枝和叶的情意唯有它们自己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当北风转成了东风,和熙的风带来了温润的雨,那些枝枝条条们最先感觉到,它们时刻在等待着,让生命绽放……
人间四月芳菲尽。芳菲尽了,绿叶满枝。我望向窗外的视线又被那片片的绿阻住了,柳树不见了护城河也消失了,放眼望去,唯有一片绿,充塞在那枝叶间。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鸟儿在这些嫩枝绿叶之间跳来跳去,不时有嘴去啄那刚刚长出来的小铃铛。
我在书房读书的时候,或者我在厨房做饭的时候,一抬头,都可以看到那一树的绿叶在阳光下春风中婆娑翻动。就在我读的一本本书中,就在我做的一顿顿饭里,春天在一刻不停地向前,那些在阳光春雨柔风中的叶子也从少年到了青年,更厚实了,更硕大了,再也不给我的视线留下一丝的空隙。于是,夏天到了。
夏天来的时候,这棵梧桐树就彻底挡住了我看向远处的视线,我只好仰起头,掠过那最高的一片叶子,望向天空。好在,夏日的天空有着最美的云彩。
在炎热的夏季,台风除了给这个离海边不太远的古城带来大风大雨外,更带来了一朵朵美得让人心醉的白云。躺在书房的小床上,透过窗户,正好可以看到一片片的白云从东方不断的飘过来,从梧桐树的上空悠然而过。绿叶上空的白云,白云上空的蓝天,蓝天之下的城市,都是多么美丽的存在。
夏日的午后,一觉醒来,窗外白云苍狗,斯须变幻。想起庄子的那个“蝴蝶梦”,也应该是在这样一个午后吧!庄子在梦中发现自己变为蝴蝶,那种清晰的感觉庄子用“栩栩然胡蝶也”来表达;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又确实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庄周,“则蘧蘧然周也”,这个时候,聪明的庄子也给闹糊涂了,抓耳挠腮地想,我到底是什么?是一只蝴蝶还是一个庄子?到底是庄子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一只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子?这个“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的“千古之谜”感动了后来所有听说这个“蝴蝶梦”的人!
千载而下的这样一个午后,我也油然生出庄子的困惑。只是当我把目光从高高的天空拉低,看到那近在咫尺的梧桐树,困惑就无影无踪了。窗外炎热逼人,我只是个躲在空调房内读书的俗人罢了,窗外那大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清清楚楚地知道。
当台风渐远,秋日来临时,那一树的梧桐叶也进入了“中年”。“中年”的梧桐叶不再油光发亮,呈现的是一种质朴和无华。那种细腻的感觉没有了,代之以一种略感沧桑的粗糙。从进入阳历10月以后,这种粗糙的沧桑感一日强过一日。想起了春天,这些新长出的叶子,从一个嫩芽到整个柔嫩的叶片,也是如此的迅速。
生命以怎样的速度成长,也就会以怎样的速度老去。秋风不再如春风般温柔,那一树的梧桐叶在秋风中渐渐现出了枯黄,就像有一根无形的细针管,一点一点地抽去了叶片中水分,便叶的脉落日渐清晰地显露,一如人在老去时日渐清晰的血管,一条条一道道,布满了双手。
春天时,我以惊喜的心情看着那些嫩芽一天一天地变成嫩叶;秋天时,我想以同样的心情看着这些曾经的嫩叶一天一天变成黄叶纷纷飘落,但我做不到。虽然我很清楚地知道,生命的老去和生命的成长是同样的自然。人之为人的可悲就在于,你永远也走不出生之欣喜和死之悲凉。佛说众生皆具佛性,但又有几个能够看透?又有几人能够除去愚痴,证道成佛呢?
当那一树的密不透风渐渐变得空落起来,当绿色渐渐消退,沧桑布满枝头时,冬天就到来了。风起时,窗外不再是叶的欢快的哗哗声,每一阵风过,都会有一些黄叶离开枝头,无声地落下。这些叶子和叶子之间会有告别吗?从春到夏,从夏到秋,它们都一起走过,春风夏雨秋阳,它们都***同沐浴过。如今,面对飘零,只能孤独地去面对吗?
想着想着,突然感觉有点好笑!这些,也许只是我们的庸人自扰。对于一片叶子来说,成长和飘零都是自然的赐予,一样的自然,无悲无喜。春风吹拂时,就生长;大雪纷飞时,就飘落。来自自然,归于自然,一切都自自然然。可笑如我们,在这无由地伤怀!
2017年的最后一天,我拍下了的这张照片。这树上稀疏的黄叶和干枯的小铃铛,都在冬日的苍茫中静默着。好像一位智者在坚守,在思考着什么。
想起印度诗人泰戈尔《飞鸟集》中的一句名言: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ummer flowers and death like autumn leaves。郑振铎先生把这句话翻译为: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每一个人,在看到这落叶时,心中总是有所感动的。聪明如大诗人,用如此美丽的语言表达了我们心中的感受。读着这样的诗句,你还会觉得孤独吗?
四年之后的今天,我又在同样的位置拍摄了一张照片。
窗外视野开阔,曾经的那些枝枝叶叶都不在了。远处林立的高楼四年前刚刚建好,现在到了晚上已是万家灯火。桥还是那座桥,河还在,柳树依旧。近处那座房子也还在,只是改变了颜色。而那陪伴我十几年的“风景”却再也看不到了,那数不清的叶子,那数不清的小铃铛,它们都到哪里去了?
我把头探出窗外,向下看。就看到了曾经的那棵大树。它曾经和我并肩,现在我要俯视,才可以看到。它显得那么矮小,它曾经有着遮天蔽日的树冠的。我把镜头拉近,再拉近,我要像以前那样,让我们近在咫尺。
我看清了。
它还是那么粗壮。它有三个粗大的分枝。它依然有着旺盛的生命力,长出的叶子依然那么生机盎然。
谨以此文,纪念这棵树,纪念曾经的风景,纪念过去十三年的陪伴。
(2021.05.30初夏的上午,窗外白云苍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