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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散文作品

世上纨绔子,家道中落后,磊落疏狂者有之,一如孤高傲岸的晏小山,当时任中书舍人的苏子瞻因鲁直欲见之,晏小山竟谢绝曰:“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

世上纨绔子,家道中落后,素朴安贫者有之,一如安贫乐道的沈三白,与芸娘守着一身清贫而能甘之如饴。梦中所忆,唯洗手作羹汤的一点清欢而已。

而在我看来,蝶庵居士张宗子无疑是这二者的结合。

最拔流节俗、狷狂不羁,是他刺世而不独居的锋芒,最清冷情深、素朴凛然,是他丰富单纯的少年心。

张岱的人生,历经繁华,也阅尽沧桑,如他的作品集“夜航船”这个名字一般,似是在飘飘摇摇的雨夜里,江天茫茫,孤舟一叶,辗转流离江湖之间。

余生所剩,惟有一句“凄凉谁似张宗子,夜航船里话平生”足以道破。

明清交替,王朝更迭,张岱的命运因为国家局势的改变,经历了一次地覆天翻的扭转。不惑之前,张岱的生命里是诗画花鸟,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若说这样的纨绔也能被人记得的话,那定只能是因为他多了那一份吟风弄月的雅兴。

张岱在《自为墓志铭》中称:“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那时的他,大概像极了后来的“中国第一玩家”王世襄。“蟋蟀、鸽子、大鹰、獾狗、掼交、烹饪、火绘、漆器、竹刻、明式家具”等,凡是纨绔子可玩,皆玩得有声有色。如果说《锦灰堆》里是王世襄大俗大雅的玩物情致的展现,那么《夜航船》大概是张宗子“四十三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式的人生经历里,凝聚出的一切悲凉与美好吧。

“天下学问,唯夜航船最难对付”。张宗子写天文部、地理部、人物部、考古部……凡二十部,发黄旧纸上所书所言明明不过他览群书、游胜地后的见解。都说《夜航船》是一本古代的百科全书,使人读到的却是他爱一切,关注一切后的才情百斗,是作书人博览天下见闻的胸中韬略万千。

张宗子自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不免想起另一位走山川行世路的大家,徐霞客。流水生烟,他步步生莲,踏出个美好世间。

大约世间有真气之人七分相似便在性情,徐霞客行遍世路谱出了名山大川的绝响,张宗子纵游天下将天文地理经史子集通晓于心,留下了考校文理、富集学问的《夜航船》。

然而张宗子有的却远不止《夜航船》。不是前半生的潇潇肃肃,意气风华,亦不是腹藏千家墨的恣意才情,而是雨夜泛舟,点灯话平生的夜航船里半生凄凉。

有人曾这样形容:“哪里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哪里就有张岱;哪里曲终人散、风冷月残,有人吹出一缕悲箫,那听客中定有一个张岱。”后半生的凄凉惨淡为张岱的生命里浸注了太多迷茫与无奈,但也给了他一份雪中月下体察人世寒凉的细微心境。

我想张岱定是这样的人,他在一个月下疏梅香暗,白雪覆人间的时候出现,纶巾鹤氅,手握暖炉,眉目间有清朗的星辰与淡淡的愁思。

大约正是《湖心亭看雪》那样的天气里,“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世上再无人痴似此相公。

他是快乐的,他亦是孤寂的。他的生活里是他用尽全力拥在怀中的温暖,天寒地冻之下,护住一颗温暖单纯的赤子之心,足矣。

在张宗子的自省中,他的人生里有七个“不可解”。

“上陪玉皇大帝而不谄,下陪悲田院乞儿而不骄,如此则尊卑溷矣”不可解,“夺利争名,甘居人后,观场游戏,肯让人先。如此则缓急谬矣”不可解。“博弈樗蒲,则不知胜负,啜茶尝水,是能辨渑、淄,如此则智愚杂矣”不可解。

甚至,张岱还自评“一事无成”“无一事不败”,“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

殊不知,如此活在矛盾之中、无一事不败的张宗子活成了确确实实的明清散文第一大家。

“偶听柯亭之竹篴,留滞人间;久虚石屋之烟霞,应超尘外。譬之孤天之鹤,尚眷旧枝;想彼弥空之云,亦归故岫。”待莲影入他小舟轻楫,枕月而眠,才是他陶庵居士的风雅。穿梭于人间烟火中,踏遍万水千山,检点来时旧路,见他的名字在红尘中如旧。

他不是荒江野庐中的野老,带着一份高傲的避世独居,亦不是深陷世俗中“峨冠盛筵”的炫富者,“不衫不渍”的潦倒者,他始终是他,在历史的长河中独摆夜航船一叶,把所有凄凉哀婉融进骨中,眉间却之剩下了吟风弄月的万千温存。他的内心,始终是冰心一片,善良而单纯。浮沉身世给了他太多悲哀宿命,他却报之以温柔的赤子之心。

对酒当歌,揽星邀月,总不负他这半生流离,一世才情。

夜航船里清风冷月、夜雨闲敲,总教他一人占去。

张宗子,平生无愧。

我是宁小愚,一个有点小情怀但快乐地身陷世俗中的读书人

笔耕不缀者

是福莫言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