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之所以在我的很多散文中写到外公,实是对他有着深厚的感情。小时候最爱来的就是他家,一放假整个假期待在这里,一直到从学校出来后,才逐渐减少次数。
外公晚景不算好,甚而可以说凄凉,子女们外出打工赚钱,孙子孙女们长大后也并不怎么和他亲近,他一个人生活了很长时间,直至去世。
随着年龄渐长,我却总在不知不觉中想起这个老人,他的音容笑貌,他的一言一行,朴实而真切,竟是如此的让我难以忘怀。
外公过世已很多年了,我犹能忆起他的点滴琐事。
他一个人住在山中,舅舅们搬出山后,依然住在老房子中。他自己有菜园,种了许多蔬菜,各类时令青菜把这寂静的山沟点缀出人气。炒菜烧的是柴,在山林里捡拾得来。每到做饭时屋顶青瓦面就炊烟袅袅,老远都可以看到。
房前屋后还种了一些果树,桔树,板栗,红枣,我尤其喜欢板栗。板栗成熟时,会自己撑开带刺的外壳,一颗一颗掉落下来。深夜你听吧,不时有轻轻地“啪”的一声。
外公就感叹道:“板栗掉下来了!”
我每天天朦朦亮就起床,跑到屋后。草丛里,树底下,沟渠中,慢慢找吧,躺着很多这些红褐色饱满的果子。刚成熟的板栗新鲜而生脆,是非常好吃的食物。板栗可以生吃,煮熟了吃,可以火里烤熟了吃,炖汤时放一些,更是美味。外公炖鸡特别爱放这个,鸡汤混合着板栗的浓郁,说不出来的鲜香可口。但他所吃并不多,倒多数喂了我们兄妹这几只馋猫。
外公勤劳,春天时长了香椿,他就开始采摘香椿,而腌制好的椿芽往往又送给了舅舅,姨妈和我们。
等到竹笋破土而出,又可以吃到新鲜的笋,用腊肉和竹笋一起炒,更加香脆。扳一棵竹笋,够我和外公吃好几顿了。扳得多了,外公就把竹笋焯水沥干,晒成笋干,这样不但可以长期存放,更去掉了新鲜竹笋中的一丝淡淡土腥味。
笋干深受大家欢迎,每次都要给舅舅,姨妈家送一些,还要留一些给我带到家里去。三四月份长蕨时,提着个小竹筐,上山采蕨,蕨菜号称“野菜之王”,可想而知它好吃的程度。
除了这些外公还不时采摘山菌,但山菌生长在林木茂盛处,需要钻进密林。而他钻进钻出却十分灵活。
外公手提竹筐,对我说:“你坐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
我点头答应了一声,就找了块草地一屁股坐下,外公头一低,腰一弯,就钻进灌木丛了。那里根本看不到有路的样子,我实在想不到他怎么进去的。等到日头渐大,只听簌簌一阵草木声,外公忽然就出现,额头全是汗,肩上落着叶子,竹篮装了大半篮说不出来名字的菌子。他微微喘息,脸上布满了笑容。
“走,回家去。”
“哎”
我跳起来,像根小尾巴一样一摇一摆的往家走。
二
我在家里是吃不到这些山里野味的,而只要来到外公家,总可以美美的享受这自然的馈赠,当然,一切都是因为我勤劳的外公。
他的勤劳又是包含生活的智慧,外公善于利用身边的一切事物,让自己的生活有滋味。每年暑假去到他家,我吃住都和他一起,有时两个妹妹跟来了,我们四个人要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外公生活并不宽裕,但他总有办法让我们在吃食上变得丰富。
他喜欢我们过去,日子简朴但不枯燥。
有一年,屋子旁边用了很久的水井堵塞了,再打不上来一滴水——也许是因为时间用太久,下到井里抽水的铁管锈蚀了。确认这口井真的废弃后,外公便在屋子周围的山脚下转悠开了。我们三兄妹叽叽喳喳的跟着他转悠,不明白外公为什么不为水井着急反而有心情背着手绕着山转圈。
外公个头矮,有些驼背,一身黑衣布鞋,走路不急不缓,他越慢条斯理我们越好奇——难得看见他这么悠闲。
终于他在屋前的山脚停下了脚步,蹲下身子,两手在草丛里扒拉,嘴里嘀咕着:
“这水流从山体出来的,挺干净。”
我们凑过去一看,只见草丛里一条筷子粗细的水流,从山脚石头缝里渗出来,一直流进水塘中去了。
“这么点水怎么喝呀?”
我们面面相觑,不明白这是做什么,难道可以像小狗趴在边上一下一下的舔么?
外公起身看见我们大眼瞪小眼的模样,笑了笑:“让你们几个小家伙看一个戏法吧!”
领着我们回家后,他扛了锄头和铁锹又出去了,我们乖乖的守家。
一直到太阳快落山,他扛着锄头和铁锹才回来,光着脚丫,卷着裤腿,裤腿和身上溅了很多泥点,他脸上的笑容异常灿烂。
妹妹仰起小脸问:“外公,什么事情这么开心啊?”
外公把锄头和铁锹“啪”的往地上一顿,哈哈笑了两声。
“因为明天咱们有干净的水喝了!”
“咦!这倒是奇了!”
第二天天未亮,外公就起了床,挑着两个木桶出去,我们也一骨碌爬起来,脸都没洗就跟着去了。两个空木桶在外公肩上飘来荡去,仿佛他的心情一样。
走过水塘,穿过一丛灌木,靠近山脚,远远的,似乎山脚下出现了一个池子。走近些,果然,一个乒乓球台大小的水池出现了。水池里已经蓄满了水,清澈见底,水池四周用黄土垫得很高也很结实。
我们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外公昨天下午忙活了这么久,就是在这里挖了一口蓄水池,把昨天我们看到那一点点水流蓄成了一眼井,一头还修了一道浅浅的沟通向水塘,水满时泄水用的——外公真是一个聪明的人!
外公蹲在池边,用水瓢一勺一勺往木桶里舀水,水声哗哗,我们的心情也乐开了花。不多会,两桶水就满了,来的时候空桶飘飘荡荡,回去的时候可不行,只能慢慢走。外公稳稳的走着,一点也没有洒出来。
几天后外公上山砍了两根杉树,拖到水池那,用马钉咬在一起,往中间一架,成了一座独木桥,再舀水时站在上面就行,这样不会踩塌池岸。
外公说这水来自山体,可以直接喝。我用手托了一口尝了尝,很凉,微微的甜,沁人心脾。
于是每天清晨外公总会挑着木桶到这里挑两桶水回家用,从没有间断。坐在门墩上远远看着外公挑着桶子走远,一会又慢慢走回来,说不出来的温馨。
小水池帮助了很多人,有时上山砍柴的人经过,会趴在独木桥上饱饮一番。偶尔牛羊经过,也会聚在那里饮水,不过它们不懂珍惜,把池子周围踩得乱七八糟到处是蹄印。
我甚至还在水里见过蜿蜒游动的小蛇,为此我大为恐惧,它们万一把毒液吐在水里可怎么得了,我们岂不是死定了。我们依然每天饮用,幸好没有发生生命危险的事情,想必蛇也是口渴了饮水,而不是去投毒吧。
时间一长,池子里长出了很多水藻,很奇怪它们怎么长出来的。水藻野草一多,池子就显得小,外公不时要去重新修一修,池岸再添点黄泥巴和石头,加高加固,清除池底沉积的淤泥。有一次居然挖出来几条拇指大小的黄鳝,这真是意外之喜,于是晚上饭桌又多了一道美味。
多年后,水池由于无人整理,野草灌木几乎把池子遮蔽了,我特意去那里看过一次,寻到它,蹲下来手捧着喝了几口,依然又清又凉又甜,味道一点也没变化,除了这里外,人间哪里又能喝到几口这样的水呢?
三
每次到外公家里,总会向他住的那栋旧土房子望上几眼。
土屋实在太旧,我甚至觉得它比外公的年龄还要老上许多。斑驳不堪的墙壁,白石灰几乎脱落干净,处处裸露出灰色土墙,早期的房屋大多是用泥土参杂砂砾垒砌而成。
窗是木窗,窗户用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报纸糊住,有些地方破了洞,可以看见幽暗的房间;门是木门,门板上各挂一个锁门的铁环,外出时,用一个横插的铜锁一插就行。门楣上悬挂一块油漆脱落干净的木牌,上面刻着《军属光荣》四个字,虽然颜色暗淡倒还能清晰辨认——大舅原先当过兵,他病逝后牌子始终挂着,挂了很多年。
这一切都使这栋房屋有着很厚重的历史感,我很小的时候外公就住在这里,长大后他还是住在这,如今我来看望他,他依然住在这里。
房屋原先有四栋三间,左边的房间后来拆除了,只剩了地面一层砖石地基,依稀可以识别出哪里是柴房,哪里是卧室。我甚至还找到了我小时候住过的一间房,在最里面靠近后园方向。现在外公在这些之前住人的地方种上了菜,新鲜嫩绿的菜叶代替了我们占有着这些空间。当然这也很好,说明不曾荒废。
推开厚厚的土灰色大门,进到厅屋,光线很暗,眼睛需要适应一会才能看清屋里的陈设。门外的光线投射进来,看见漂浮的尘埃,还有两三束从正屋顶透下来的.光线,静静地,仿佛几根竹枝。
厅屋正前方是一个神龛,上面摆放着外婆及大舅的照片,一盏香炉,香炉里积满了香灰,显得很有年代了。神龛旁边立着一个旧牛皮鼓,鼓身上雕刻着许多不明其意的图案,仿佛猎人狩猎,又或者是农人耕田。一般求神或者祭祀先人时便会咚咚咚很沉闷的敲响。
我亲见过外公在祭外婆时敲过,外公神情严肃,又透着一些凝重,右手稳稳的,一下一下的敲动鼓槌,那悲凉的声音在整栋房屋里回荡,让人既悲哀且惊惧。
有几次趁外公不在家,我也偷偷的拿起鼓槌敲过,“咚~咚咚~~”感觉房梁上的灰尘都被震得簌簌掉落,感觉心脏也因震动而窒息。
我马上住手,生怕外公循声进来。
鼓的旁边两只长条凳架着一口棺材,漆成暗红色,棺材顶用黑色布料遮盖,只露出前后一角。这口棺材是外公留给自己睡的,外婆那口几年前已经用掉,我曾亲见两口棺材并列摆放一起的情景,也见过一口被抬走,另一口孤零零摆在这里的情景。
每回我看到它,心里总会想:人躺在里面会是什么感觉?会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吗?据说人睡在里面时,为了防止虫蚁蛀咬,需要填满石灰和木炭。
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
厅屋右侧的房间是客厅,外公做饭吃饭喝茶聊天都在这里。用具极其简陋,那时绝没有煤气灶这些事物。一个烧煤球的灶,几把竹椅,长条凳,老式碗柜。
客厅再往里走是卧室,一张木床,床头挂着外婆的照片,神情亲切,一如平常。一张书桌——这是大舅读书时从外面带回来的,书桌上几张黄纸,几支毛笔。一个衣柜,木纹斑驳,还有笼、箱、木梯摆放在房间角落。
屋里弥漫一股轻微的霉味,也许是凹凸不平的泥土地面传来,也许是这些老迈的家具传来……
真是让人伤感的气味!
如今,外公故去已久,该变的都已变了,房子拆除,树木伐倒。因为要往山中修一条路,正好从那水池旁经过,挖土机只一斗黄土,便把所有痕迹消除殆尽,此后再不复见。
我再也看不到以前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