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想拜访我,请别下午来,因为那时我正闭门熟睡,或者沉思。
有一个清醒的黎明与清晨饥肠辘辘,有一个艳阳高照的中午热气腾腾,有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双眼困倦,我倚在一棵开满花的榕树下,举着一根银棒敲开天穹之门。
一位满脸皱纹、白发彬彬的老者走过我身边,他拄着一根金色的龙头拐杖,无名指上戴着硕大的红宝石戒指——他肯定是个有钱人。
“你在这干嘛?”他看见我,便好奇的问道。
“我在等月亮或者星星掉落,然后用我的银棒敲开天穹的大门。”
“哈哈,傻瓜,这是不可能的。月亮和星星怎么可能掉下来呢?天空怎么会有门呢?你在梦游吧,白痴,别等了,等也白等,我以一位老人的智慧劝告你,赶快回家,或者打牌,或者聊天,或者睡觉!”他颐指气使地用拐杖碰了一下我的头,很轻,但我仍然觉得痛。
“老爷爷,你走吧,上帝不允许任何人打扰死者的沉思。”
“什么?死者?你个神经病,变态虫!”
啪的一声,一个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下来,刚好砸中了他的脑袋,他立刻昏厥了过去,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我走近看,一个黄澄澄亮灿灿的球躺在地上,我发誓我和它似曾相识。我抬头看了看天空,那里漆黑一片,月亮不见了。我摸了摸老人的胸,没有心跳,他真的死了,这令我惊愕不已。有钱人果然都是愚蠢的。
过了不久,天空的中央开始亮起来,一点一点亮,十几分钟之后,那里出现一扇门的形状,并发着耀眼的蓝光。手持魔棍的天使扑扇着洁白的翅膀飞出来,后面是精灵和女巫,她们排着队放声歌唱。
一群骑着野驴,貌似印第安人的野人从远处走来,他们总是在这样的深夜出现,在黎明前夕等待黎明的到来,然后啜饮花瓣上的露珠。他们的兽皮衣里裹着海风和浪花的声音,我闻到一股咸咸的腥味,就像血液的芬芳。对于死者来说,这种芬芳具有不可抵挡的魅力,它唤醒沉睡在身体深处的生的渴望,并且试图做出些不同寻常的事来。
我就是一个死者,二零零九年的十月九日——我的诞辰。我在子夜时分起来,点灯,带上柴门。我面色红润,精神抖擞,打算种植一朵野菊花,或者一株蝴蝶兰,但在我弯腰的那一刻,一条毒蛇咬了我一口,鲜血流了出来。我倒下,全身抽搐,痉挛。我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死了,死得这么微不足道。我最后听见蛇说:祝你生日快乐!
我的魂魄在大地上游荡了一年,二零一零年的圣诞之夜,我去一个不知名的小教堂祷告,我的愿望和祝福写了满满一张纸,我打开《圣经》,开始走进它。我读到一座神话般的森林,它以迷宫似的路径传向年代久远的未来。我读到一条深不可测的河流,它是地狱的入口。我的想象在我梦一般的内心里愉快地行走着,我守候我奇异的复活。
一个可爱的天使出现了,它对我说,二零一一年的十月九日是我升入天堂的日子,那一天我必须早早起来,去郊外等待一列送葬的队伍,当它走过我身旁的时候,我就会在天宇尽头找到自己的星座。送葬队伍中的一个人会送我一根银棒,在深夜时,我要带着这根银棒去一棵开满花的榕树下等待,当月亮或星星掉落,我就可以用这根银棒敲开天穹之门,有洁白的天使迎接我,带我去属于我的星座。
还有十个月,我就要离开这个鲜花盛开、青草满地的人间了。朋友,如果你想拜访我,请别下午来。我的日子很清闲,时间一大把,所以我会花一整个下午闭门熟睡或沉思。你最好夜晚来,因为这会让拜访显得意味深长。
今天我坐在书房里焚烧我所有的手稿,其中有一半只写了一半,因为我的意外死亡,这些手稿没能继续下去,天堂里是不能带纸和笔去的。也不能带情人。而我又不想别人从我的手稿里窥探到我生活的蛛丝马迹,所以我决定烧了它们。我没有情人。
烧完了稿纸,我感到有点饿。我觉得越没事做的人就越容易感到饥饿——空虚也会消耗能量。我看着桌上堆得满满的食物,那都是我的亲戚朋友在清明节时供奉给我的,但我却不敢去吃,因为我深知自己是贪婪的,一吃就停不下来,最后很可能活活给撑死,那我就死第二遍了。哎,难道人只有在死后才会细细地清算自己的缺点和罪恶吗?
半年多了,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拜访我?如今已是暮春三月,我知道在千里之外的平原是一个耕耘的季节。每个周末的傍晚,我都会去麦地里吐露我的遐想,那些麦子听完我的倾诉后都会颔首表示赞叹,然后抽出麦穗,所以一个月下来,这一块麦子比其他的麦子发育得早些。后来,愿望之树开遍了故乡的原野,剪纸和绣花开始盛行,而我在剩下的日子里收拾自己的房间,其实我压根就没多少东西可收拾。于是我又从记忆中挑出一些虚构的人物供自己怀念,比如舞女、妓男,或者诗人。我花了大量的时间给他们命名,又花了大量时间从事做梦,打发时光。
我们小镇有一条街,它的名字和茨威格的一篇小说恰好是非血缘关系上的不谋而合。月光街,这个名字多浪漫。四月悄悄来临,我坐在洒满阳光的屋子里等待,长久地等待,等了很久很久,足不出户。我趴在窗台上望眼欲穿,可是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等谁,也许是等待自己小说中的一个虚构的人物,我假设他是一位年轻的诗人,也可能是,可爱美丽的奇奇格,或者都不是,我在等天使提早半年来迎接我上天堂,穿越百年的.迷雾,在一场彻底的睡眠中忘记过去的一切。
二零一一年十月八日,我坐在书桌前抄写艾略特的一段话,他说:我们有的不过是被我们虚度的瞬间,在时间之内和时间之外的瞬间,不过是一次消失在一道阳光之中的心烦意乱,或是听得过于深刻而一无所闻的音乐。抄完后,我将窗帘拉起,我拒绝一线光明。
明天我就要离开了,当月亮升上来后,我走出柴房,在十月的月光街上像个孤魂似的游荡。不对,我本来就是一个孤魂。这里如此静谧,空无一人,让我有点害怕,会不会有小鬼把我抓去地狱?我走在夏季与秋季之间,星星因痛苦而疲倦,我看见玻璃窗上的我脸颊如蜡一般黯淡。呀,太难看了,我可不想这么丑的上天堂。于是我开始寻找理发店或美容院,可是这里除了红屋子,什么也没有。一个十分妖媚的女人坐在门口,她有狐狸般的勾人的眼睛和艳后般性感的嘴唇,她的双手叠放在膝盖上,上半身在黯淡的红光中,下半身隐在看不见的阴影里,这种看不见的阴影很容易让人产生丰富的想象,可是,我不是男人。另一个女人浓妆艳抹,大口大口地吸着烟,慵懒的眼睛流溢出挡不住的疲惫,从她长长的黑睫毛的投影里,我看见她龛动的欲望与生动的激情,还有生活的艰辛与一大束无聊的时间。她日渐苍老,这个几平方米的黯淡屋子收容了她宝贵又低贱的青春。
我关注这些做什么,我与她们素不相识,甚至可以说是两个世界的人。我只能向她们投去怜悯与同情,其他的什么都不能给,包括青春与金钱。我必须回家了,我要继续在最后一个夜晚等待拜访者,虽然我知道也许根本就没人会来。
不过,让我激动的是,终于有个人来了,他在月色朦胧中向我走来,但我并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我要等的人。我凝视着他,他有着纸一样苍白的面容,鲜红欲滴的嘴唇和上了色的指甲,这让我想起Lacrimoca半人半妖的装束,妖冶而摄人心魂。他的肩膀瘦削,锁骨突出,光的影子在上面爬行,我把手伸向他,却发现无法靠近。他说,我来自荒凉的地带,走过泥泞的道路,我看见群鸦掠过黑暗的隐居地,看见葡萄叶黯淡并且阴翳。我累了,于是在迷途中栖息辽远的沉默,我的肩膀开始忍饥挨饿。后来,我看见了你柴房的灯火,于是我走向这黑暗中的光源。
我的心一惊——这是我的诗。
说完后,他拿出一支看上去才华横溢的笛子,然后吹起了一首悠扬而低回的曲子,它如此令我神往以至我的思绪毫不犹豫地尾随它而去,并在那乐声中向他的灵魂赞叹不已。这种感觉非常神秘,我仿佛绕水而行,以水为酒,对酒当歌,以草为席,盘腿而坐,脸颊埋在他的臂弯里。
但我始终触摸不到他,因为我只是一个魂。我的肉体在两年前已经入葬了,如今可能腐朽不堪。我拿什么触摸他?又拿什么取悦他的心呢?
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而我就要开始前往郊野,等待送葬的队伍,等待我的银棒,等待升入天堂。我在此时犹豫不决,到了结束的时刻,到了结束的地方,没有了回忆与幻想的形象,只剩下了语言。语言,能传到他耳朵里吗?我开始怀疑,我想逃跑,想闭上眼,想诅咒自己的才华。如果我目不识丁,我就不会爱上文字,如果我不爱上文字,我就不会爱上诗篇,如果我不爱上诗篇,我就不会爱上他凝望远方的目光,如果我不爱上他凝望远方的目光,我就不会爱上他饥饿的肩膀,如果我不爱上他饥饿的肩膀,我就会义无反顾的去天堂。
天堂里好吗?天堂里有什么?天堂里有他的目光和肩膀温暖吗?
当晨曦初露的时刻,他睡着了,我俯下身试图亲吻他的脸庞,但无论我怎么努力,还是无法触及,终于,我哭了,眼泪淌了下来。我只能写下最后一页字,送给他。
亲爱的拜访者:
为了等待你的出现,我期盼了很久很久。在这漫长的时光里,我数着日子,用很短的铅笔写字,然后给想象中的故事安排各种各样的结局。我是那么平静,没有人看得到我藏在心底的悲伤。而此刻,我正站在一棵榕树的晨光里,等待与预设的那支送葬队伍相遇,然后升上天堂。天空有白鸟低掠而过,小鱼浮出水面又沉入水底。就像某个遥远的异地人一样,我所有的文字都是一场并不圆满的救赎,它只能安慰自己的灵魂,却不能打开众人的眼。
谢谢你昨夜的拜访,你的眼神令人联想到一些充满阳光的东西,比如希望,比如永恒。如果你懂我的心,你就会明白我头发的犹豫,以及我手指的选择,还有我脚下的方向。
当我离开的时候,你正在曙光中沉睡,我在微亮的背景前静坐,端详你半笑的脸庞。等你睁开眼睑,我清澈的眼神就会成为你秋日里明朗的一天。在手臂与心灵之间,思想和肉体一起成熟,我用两种拥抱的方式与你告别,但你不曾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