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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不想当官

我爹是个“官迷”。倒不是说他自己想当官,而是他对当官的人天生有一股崇拜。在他眼里,似乎没有当官的办不成的事。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爹就总跟我说起家族里那件颇为骄傲的事。是关于祖屋的。我家的祖屋是爷爷奶奶年轻时候建的,土砖土瓦,但建了两层,还有好看的木阳台。那个年代,这屋子算是村里第一。我还记得我小时候,常常跑到木阳台上看远处的风景,看底下的行人。

我爹说,这屋子建起来不容易。因为有一个屋角刚好要从路边打上去。这条路是去往村里水井的路,有人以人人要挑水经过为由极力阻拦,石头砖块一砌好就推翻,再砌好再推翻……眼看着房子根本无法建成,我奶奶只好去求人“跑关系”。

我奶奶找到了她小时候认的干爹,时下的县衙门巡抚(我爹这么说,我也搞不懂到底是多大的官,姑且听之,并无查证)。那巡抚大人一来,围着屋角看了一遍,然后在村里扬言:“人从路上走,房子边上建,哪里来的影响!谁敢再推翻,我抓到牢房去!”

自此,再没人敢动房子的一丝一毫。房子总算是稳稳妥妥地建上去了。

我爹说起这事时,言语表情里有无奈,有喜悦,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骄傲。他不知疲倦地对我们说,一次两次三次……数不清多少次。从小到大,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后来我常想,我爹的“官迷”应该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吧。因为凭借我的记忆,我无法追溯到更前了。它就像一颗火种,在我爹心中深深地埋下了,而自此之后的漫长岁月里,我爹都卯着劲,蓄着力,在等待着火种的燃烧,等待着那美丽的焰火绽放。

我爹送我们上学那是真吃苦。在那贫寒的山村和家庭,他们只能靠卖两头猪来给我们缴纳学费。但他无怨无悔。他的目标明确:家无读书子,哪有做官人。于是,我和我妹、我弟三人都成了读书人。

相比较而言,村里其他很多女孩子就没这么幸运。她们很多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而我,作为一个女孩子,竟然读到了大学,读到了研究生。那时候,村里的人都明里暗里笑话我爹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嫁人!”我爹不为所动。

我爹对我得不得奖学金似乎并不感兴趣。然而,我在十八九岁就入了党这件事,他感到特别骄傲。倒不是他的觉悟有多高,而是在他眼里,大概只有入了党才能当上官吧。

我研究生毕业那会儿,很多人报考公务员。我爹心气颇高,希望我能应考。他成日里以玩笑的口吻嚷嚷着“国务院办公厅”。到现在想来,真是无知者无畏,这老头也真是敢想!

然我天生反骨,压根儿不愿备考,应付式地报了个名,后来连考场都不想去。

后来找工作时,我突然变得迷茫,错失了很多心仪的良机,最后阴差阳错地进入了一所高校。那时候是在党委办公室。一听说党委办公室,我爹的精神似乎又来了。言语间,我听得出他心中尚留存的那点些微的骄傲。

我进入了高校,我爹一不关心我上什么课,二不关心我评什么职称,他关心的是我的单位是正厅级,我一正科级相当于老家的镇委书记。

说真心的,我爹真不容易。他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累。我特别害怕对不起我爹,甚至也很想让他扬眉吐气一回。于是,在工作的前些年,上课于我而言只是兼职玩玩,行政上的努力似乎才是正经之路。为此,我加班加点毫无怨言,察言观色三省吾身。

后来,我当上了接待科科长。虽然我知道,这哪里算官,就是个办事员。但我爹高兴。用他们的话来说,好歹带个“长”。我爹神色舒展,似乎多年的含辛茹苦终于有了小小的回报。家中总算出了个干部,还是个女的,这在我们村里也是头一遭吧。而那时候我才二十多岁,年纪轻轻,却常陪达官贵人出入高档酒店,迎来送往,推杯换盏,山珍海味。这在我爹看来是十分有面子的事情。

赵本山的《乡村爱情》热播那些年,我爹偶尔也跟着看看。一段时日过去后,我才知道我爹并不是真正的看电视,他压根儿不关心里面的人物和情节。他之所以凑热闹,是因为有人说他长得像潘长江——我爹长得是有点对不起观众。而他唯一能说起的是里面有个角色(我爹直接记成了潘长江演的那个角色)扛着锄头走在田埂上,逢人就说“我儿子进了教育局!”原本是片中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场景,时长也不过一两分钟。但我爹三番五次地说,五次三番地说,一边说还一边笑。我弟对此特别反感。

非常遗憾,我们姐弟仨最终都没能走上仕途(我去的是高校,再怎么着也算不上仕途,更何况后来我对此心生厌倦,势不可挡,是为后话),倒是我先生遂了老丈人的愿,进了政府机关。

我爹六十岁生日那年,几个相好的朋友(在政府机关工作)相约一起去看望老人家,给老人家热闹热闹,顺道也看看我家乡的山山水水。我爹一听说是政府机关来的,虚荣心立马爆棚,还生怕招待不周。

我家老大出生那会儿,一家人跟着我爹起哄,对着襁褓中的女娃娃开玩笑:“长大是要当总理的。”

如今我爹年近七十,闲不住的他在弟弟家附近的小区找了份清洁工,家人自然是依了他。他干得很起劲,那物业主管后来给了个“组长”让他当,管着好几号人。他开心得不得了,像是迎来了人生的第二个高光时刻(第一个高光时刻是四十岁学会开大巴,输送客人安全行驶一辈子)。至此,这个盼儿女当官盼了一辈子的地道老农民,终于在近古稀之年,自己当了回“官”。

说实话,做员工,他是非常称职的。因为尽职尽责,他在指挥交通时竟被某局局长看上,多跟他聊了几句,还邀请他喝茶。他愈发洋洋得意了。却不去想,人家只是随口一说。

但这种无碍他人之事,他开心就好。

我爹应是心有所憾的吧。他暗藏的那颗火种似乎也再难燃烧起漂亮的火焰了。其实在我们姐弟三人中,最有可能将它点燃的是我。我妹一心只想当个中学老师,三尺讲台度此生;我弟反骨得更彻底,压根儿不进体制内。只有我,在这条路上,打了个擦边球,轻轻地撞了一下腰。

而回顾这些年,我一直未曾停下过寻找自己的脚步:我是谁?我从何而来,为何而去?我要成为怎样的自己?

我一路成长跌宕,伴随着挫折和高光,但内心的澄澈与安宁、祥和和生动、热烈和奔腾,每一次都离不开文学 (以及艺术)。

这些年,我写得并不多。因工作繁忙,生活琐碎。纵然如此,我依然百般设法挤出时间来,比如四五点的早起,比如午休房的租用,比如躲避寒暄与应酬。我一个人悄悄地潜伏进这个宁静的园子。这是属于我的花园。我用极为有限的时间今天在这里种一棵草,明日在这里栽一株花,说不上葳蕤,但也让我心旷神怡,无比心安。如有可能,真愿意在此了却余生。

我爹从来不读我的文章。即使是写他的那些文字。

倒是我娘,我的文章她每篇必读。她很忙,要给我弟带娃,要做家务,常常到深夜才有时间拿起手机阅读。她说我文章写得好。为此,不大会用微信的她还学会了转发和打赏。

回想起17岁那年,我在笔记本的扉页上认认真真抄写下杨绛翻译的兰德那首诗:

我爱大自然,

其次是艺术。

我双手烤着,

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

我也准备走了。

一切似乎早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