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江北。每天晨起,我从父亲裤袋里,摸一角钱的点心钿,便踏上了去江南镇小的路。从县府门洞里出来,拐弯便是老江桥头。许是人小步子也小,所以我总感到那石步阶很宽很长。抬头望那高高耸起的桥顶,我总不免有些胆怯,过桥就像是一次爬山。虽说那会人们的生活大多艰难,但这中国东南小城倒也呈现出一片太平景象。早晨时分,一轮红日从桥东慢慢升起,桥上桥下到处攒动的人头,漠然地沐浴在柔和的阳光里;桥脚两边摆满了山民们的扫帚竹椅。开始,我并不理解好好的台阶两边,何以要凿出凹槽来,及至看到人们吃力地拉着双轮手拉车过江桥时,才若有所悟。那辰光,姚江上还没有红卫桥(即新建桥)呢。 每每逢春,江桥两边的江面上泊满了船只,一眼望去,都是清一色的绿色,那是雪里蕻上市了。踮着脚行走在满地黑泥浆水的路面,踏过被踩得稀烂的菜叶子,我挎着书包挤过熙来攘往的人群去。我径自走在江南直街的石板路上,仍不免因孩童的好奇心而东张西望着。虽然是一成不变的街景,但我也会细心地去留意那些微不足道的变化。比如扎花圈的小店门前多放了一个新的,弄堂口木头电线杆子上的标语被人撕了,某家板壁上又新刻上了谁谁谁是大坏蛋的字样。特别是路过那家皮蛋店门口,我总要停住脚步盯着人家,看店主戴着厚厚的手套,用砻糠和着烂泥拿捏成一个个皮蛋,我也因此经常迟到,吃老师的批评。 打老远就能看到那家肉店,那个斩肉的总是站在高高的柜台里边,胸前挂一脏兮兮的围身,高举一把重墩墩的利刀,不时向着排队要肉的人们吆喝着。这里便是我每天拐进学弄的地方。其实说它学弄,我总觉得名实不太相符。学弄的来历,想必与我们的学校二小在古代曾是学宫有关。但学弄并不像一条弄,最窄处仅一小竹竿花头;最宽处却是竹篱笆隔开的、伸向远处的菜地。不用说了,学弄里惟一吸引我的,便是那口四眼井。关于四眼井的故事听说过许多,只是如今也都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走直街经学弄口拐弯可直达我们学校,但有时我却在直街的半道上就拐进了酴酉縻弄去。我更喜欢独自一人走在七高八低的石板路上。有时清晨的阳光斜斜地迎面射来,给人一种特别温暖的感觉。偶尔朝某个墙门内张望,还会看到老人躞蹀的身影。江南多雨,所以上学路上不少时候可说是风雨如晦。每逢下雨天,我总是脚穿一双元宝套鞋,小手紧捏着一把破油纸伞,心里巴不得快点儿赶到学校。可这时的酴酉縻弄,还真的特别地“悠长悠长”。一条酴酉縻弄,沿路既有高墙深宅,也有泥墙小屋。涟涟的雨水顺着瓦沟、沿着矮檐,不住地往下掉。天长日久,那些靠墙根的石板上,都被雨水滴出了一个个发白的小石圈。而在残破下陷的石板处,便会形成一个水汪甸。有时正巧与一顽童同行,他会故意溅起一片雪亮的积水,让你躲闪不及。 由酴酉縻弄转弯而入更狭窄的小弄,那才真是小弄,最窄处两个大人交会便要擦身而过。两边是泥土和着碎瓦夯实的矮墙。江南多的便是这样窄窄的小弄,最有趣的那些密密的薄砖砌成的矮墙,常见有探头探脑的桑树、银杏与泡桐。那时,我对那些从墙上探出身来的桑树枝心怀一份期许,我遐想着里边的主人原来竟是我的亲戚,——因为我常要为家里养着的几条小蚕儿没有桑叶吃而发愁。 一次,我的口袋里多出了一枚两分钱的角子。我兴高采烈地走在酴酉縻弄的石板路上,隐隐约约间,竟也感觉到了一种金钱的力量。用它,我可以买两颗硬梆梆的小糖,可以买三十个甘蔗节头,我也可以到书摊里租一本小人书来看。我把硬币攥在手心里,不时又打开来看看,没成想一不小心,硬币掉落到地上,滚进了路中央的石板缝里。我趴下身去,拚命朝黑咕隆咚的石缝深处张望…… 如今,江南直街连同它两边大大小小的弄堂,早已为岁月的时流洗刷得再无踪影,而城内位于江南潭井弄上的最后一条石板路,前两天也在人们的眼皮底下,瞠然而成一条柏油路了。看来这个城市是不要记忆了,也罢,好在我的脑海里还是有一些记忆的。(张放鸣) 选编:陈振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