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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说(散文)

最近怕吵,因此在家中,每当听到师姐嗡嗡地练琴,我最常厉声的字眼就是:“别吵了!”

师姐喜欢与亲友们聊视频,竟然高兴的时候还对着视频唱歌,以前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可最近每到这种叽叽喳喳的时候,总感觉一阵嗡嗡声轰脑,最近寡言的我早就不耐,突然大声喊道:“不要再吵了!”顿时,有如消音器启动,屋里静下来。

然而,让外在的喧闹安静下来容易,但自己内在的噪音最难消音;内心“静下来”比外在“不吵”还要难;刺激耳朵的音量容易止息,干扰的心念却总是形影不离。

先生要我“静下心”来,稳定情绪,将视线专注在书本上,或让意念观想聚焦,不断练习可以纯化意念,让自己静下来。但说得容易,常常脑海中杂陈的意念有如千军万马,心似乎可五马撕裂,若要细数,数秒间闪进脑海里的杂念纠结如箭穿脑,一则隔天待处理的文章、作业、未完成的画作,名列五箭;再者,师姐要和我一起做的各种琐事,名列三箭;又再者,外部的争端、别人的陷害,是重箭,足以抵十箭,累计数十箭……

仔细闭目静坐审视才明白,怪不得自己总是不自觉眉头深锁,方寸之心如何载得动千千愁;“病因”,人身心的“病”必有千百“因”,其中内心的伤很难诊断,却往往是祸源。专注、呼吸、放松……练习一阵子,神奇地,状况好时,可以只余两箭;搭配瑜珈体位法,我真的进步了,借着这样的练习,我可以让心安静下来,即使不能完全掌控。

静下来的力量有多大?感觉心轻飘了起来,湖面平、静如镜,脑子里是正向思维,笑容如花绽放;心穿上盔甲,箭来,即折断坠落,我可以无伤走过枪林弹雨。静的力量,胜过世俗刀剑,尔虞我诈的人际权术。

但道行不足,静只能短暂片刻,因此我需要时常练习,要不断补充“静”之饮,饮“静”止“躁”啊。我开始写书法,一撇一捺都要屏息观注呼吸,师姐一旁看不惯为何我一个字要琢磨那么久?殊不知,我的目的不在字写得好坏,而在抚平跳动的心。

世间事太难了,处理不来就该放下,卸下来,从肩头上卸下来,从心上卸下来,还给心一个澄明清澈……当我静下来,我看见美好的意象,那是暴风雨过后平静的海面,远方有微微的曙光,风浪激起时,很难看见事里的真相,但静下来,尽管海面诸多残骸,仍旧能一目瞭然那兴风作浪的力量,那么,让心升起,向曙光缓步稳定前进,远离撕扯我们坠海的力量。

静的力量可以抑制任何世人巨大兴风作浪的诡诈,我相信。

小时候,走路绊倒,膝盖破皮,血丝瞬间往外奔流;有点吓到了,张嘴要哭,多少也想博得大人的关怀与留意;偏偏被姥爷大声喊话道:“跌倒了就爬起来,不准哭!”于是,眼泪瞬间如服从的阿兵哥,缩回脚步,只能在眼眶里打转,就是流不到脸皮去。

没错!不准哭!慢慢的,开始长大了。就算跌倒摔伤,不但不哭,还会刻意地龇牙咧嘴,想必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自小大概就有某种过动症,从师后依然停不下来不说,调皮到让先生见到我眉头就拧成疙瘩,不论如何,我总要牵扯出一堆麻烦,就像是束手就擒的送去给先生修理。头一年的前几个月还与周围人不熟悉,往往某家有事,左邻右舍都要赶过来,关怀是好听,看热闹或许才是真意。于是,先生下手愈狠,我的牙关咬得就愈紧,就是不哭,不讨饶,反而摆出正义凛然的大无畏神情。

及至第二年先生才透露心声:“谁叫你调皮,不好好学习,还装硬汉不哭,嘴硬不认错……你愈是倔犟,就表示你愈是不服教,这还得了?不往死里打,你还能学到真本领吗?”想想也是,我很少看到大人流泪,就算是电影里,流泪啼哭的都是孩子和妇女的专利。

我一直觉得先生属于那种“冷面”、“无情”之人,肯定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一类。但是,我却亲眼目睹了先生醉后痛哭的一幕。后来才知道因为他母亲再次因病入院,疫情当前,他又无法马上回去探望,平日沉默寡言的先生,喝了酒后,仿佛有满腹的牢骚无法清除,较平日更是沉郁寡欢。

连续几天饮酒,我无法阻拦,毕竟他心里苦,没有两杯酒,也压不住他心中悲伤。喝着喝着就过量了,我把他扶进了卧房,看样子,他可能要吐。我当然知道那个当下,家里流荡的气氛有些诡异,他嘴里不说,我倒察觉出某种不稳定的因子在发酵着。于是,我端着脸盆进去,就放在床头的地上,正想跟他叮咛一声,却骇然地听到他在哭。

他的哭泣,当然不是我辈的泼洒,他是闷在喉咙里的,像是闷雷,吼吼堵在嘴与拳头之间;虽说他是背对着我,但我就是知道,他极度痛苦且伤心。我正想轻手轻脚地出去,竟然自他低声饮泣声中,听到他明显地呼唤着:“妈妈!”

我的世界瞬间倾塌!

在我眼里,先生就是天,天怎可示弱?天怎可耎弱哭泣?

在满屋子酒气的卧房里,我恨透了酒;都是因为酒,让我的天无情崩垮。

我也才知道,自古英雄不能碰酒,多少戏剧演义里,酒就是误事的毒药。

跟随先生第三年,也应到出师的时候了,虽然我不愿出师,可先生对我的管教已不像从前那么严厉,偶尔会带我去认识一下 社会 ,我进一步得知,大人世界为何少不了酒;酒固然可以解乏,活络同侪的 情感 ;但是酒可以弱化意志,酒也是某种催泪弹,会彻底瓦解心理防线。

随着和先生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慢慢了解了他的曾经过往,就越发同情先生;童年的不幸,少年的艰难,青年的坎坷,不但让他残破的心神无法修补,就连哭泣都成了大不讳的符咒。我都轻易不敢想这些,只要稍一不慎,泪堤便要溃散解体,莫能御之!

或许,先生儿时堆砌出的坚忍孤绝城楼,数十年下来,已禁不起风霜雪雨的淘洗,渐次风化凋落,无以为继。

事情虽然过去几个月,幸运的是先生终于得到他母亲吉祥的消息,我突然发现先生那张紧绷好久的脸终于舒展,有时候还能看到笑容喔!

昨天下午又听到先生的琴声,或许是因他指尖流淌出的音乐使然,或许是他沉湎在琴声里的写意,或许是他眉眼间突出的坚忍意识与嘴角勾勒出的蹙痕……总之,支撑我内心的某一根石柱,忽然因此倾斜,一股巨大的崩解力道,将我的理智防线摧枯拉朽般的一扯而塌;我有如只身置于洪荒绝境的心慌孩儿,眼泪恣意奔流不说,如果不是用手帕堵住嘴巴,我怕要哭出声了。

事后,我做了自我分析。我在那段时日,遭到了过往不曾遇过的巨大挫折,不仅人际关系分崩离析,百口莫辩的冤屈也无处吐诉,因而叠加的压力,就如囤积成数吨以上的炸弹,需要的只是引爆的一点点星星之火而已。但是先生并没有离弃我,反而我们走得越来越近,之所以没有离弃我,也许因为他懂得痛苦的滋味,不忍让我也陷入痛苦中吧。

那个当下,我的确感悟到先生背后的辛酸,母亲是他唯一的亲人,他有三次竭尽全力将母亲从死神那里救了出来,对母亲的爱,汇聚成的浩大力度,当他再一次听到他母亲病重的消息,也就是对母爱感知的触动,点燃了导火线。因此,轰然一声,如七级大地震般,震垮了他已然虚空无力的魂魄,也释放了囚禁多时的泪腺防御;随着眼泪倾下的忧伤和焦虑,一泻千里,注入无极无边的天际穹苍,有时候看夕阳,原来那是母亲所在的方向。

他的忧郁情结,因为这石破天惊的用力大哭,清洁出一片阳光洒净的肥田沃土;整顿过后,自然得以重新播种栽苗,收成有喜出望外的瓜枣蔬果。

是故,“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句承载着千斤重担的千古明训,经过他这半生经历的洗涤检视,已然有了不同的诠释。我也撕心裂肺地哭过,我知道,但我觉察适度的开放心防,软化泪腺里的结石,对于梳理情绪, 健康 心性,真的比解忧的酒还见效力。

十年其实够长了,他没有真正地幸福过一年。我在想,事业上的坎坷,恋人的背叛,母亲连续几年的生病、就诊,他陷入同一洼 情感 的泥淖,彼此牵掣、挣扎、忧伤满身,生活是一种慌急失拍的节奏。那么,这十年来,他孤身一人偏栖于山野一隅,与风霜雪雨为伴,远离世间纷扰,这也许就是他真正想要的吧。

我几次问他,他从来不说哦。

他的不说,有自主,有运筹,有成全。

长久的沉默,然后起身微笑,那是一种无奈的苦笑,他的背影一点都不拖沓,那几天连日阴霾小雪的天空突然澄定安静,阳光穿透云层,满院子的金光,此时此刻好像都是因他才有的。

还需要多说什么吗?最后,他坚定地告诉我:“我只会为你祝福。”

会让人受伤,会让事复杂的,他都选择不说,他也不许我说。

先生给我讲个了一件事。

他说知道师姐信仰基督,便问她说:“基督有什么触动了你吗?”师姐说:“耶稣牺牲和包容的精神。”先生又问:“牺牲这个事就不说了,我知道那个故事。但包容从何说起?难道是他那句‘只有穷人才能上天堂,富人上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要难’?看不出来有多么包容啊。”师姐一笑说:“不是!是《新约》上的那句话,‘当别人打你左脸的时候,你就将右脸也伸过去’。”先生一听笑了,问道:“这是耶稣说的?还是耶稣说这是上帝说的?”师姐反问道:“先生,有区别吗?”先生沉吟道:“哦,当然,我觉得没什么区别,可别人可不会这么想。”

我听完之后问先生:“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呢?”

“不要说,如果有谁认为诋毁你是一件快乐的事,那你就成全它。”先生严肃地说。

我不说。这和道德修养无关,我想,是我自己尝过受伤害的滋味,也见识说说说之后的忙累虚耗于事无补徒销损生命力,然后,会留下一个自己很不喜欢的自己。这应该和我喜欢人与人之间的单纯善意有关。

我和先生一样,现在也是一个遇人轻易不说的人,这和能力不高也有关联,一如先生,我常感到自己的事也多得做不完,时间不够用。虽由衷佩服别人怎么能做那么多事,活跃那么多社交,周到那么多世事,而且好像也没有多少益处。我最欣赏的,还是从不搭理非议与八卦的可可·香奈儿,这位二十世纪的传奇名人,她忙于引领 时尚 ,创造流行,我喜欢她说的那句话:“我没时间讨厌你。”

不说,当然会吃亏,有力气四处说的人拥有发言权。但是真相,除了你,他之外,不是还有老天爷知道吗?

我一直很喜欢这个故事:

苏东坡因为乌台诗案入了狱,与他关在同一牢狱的官员,写的诗里提到他:“遥怜北户吴兴守,诟辱通宵不忍闻”,他所受的冤苦、摧残,比别人更深锐。

带头陷害、审问苏东坡的叫李定。有一天,满朝文武一起在崇政殿门外等候早朝,李定得意洋洋向大家述说审问苏东坡的情况,这有名的大案子,想必大家都很感兴趣吧,奇怪的是,没人搭腔,没人提问,李定假装感慨、叹气大才子的遭遇,大家也一片沉默。李定讪讪然闭了口。

我当不起正义使者、铁面法官,但可以冷场,冷掉兴高采烈的妄加批评,浇息不负责任的热闹助长。

不说,也有力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