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我的故乡像盆景一样浓缩,我可以把一座不起眼的山冈,称之为我心灵里的故乡。
故乡最美的秋天,就是从山冈开始的。起初,是风吹树叶哗啦啦响,高大的灌木绵延在山冈。白露过后,层林尽染,一些树就开始落叶了。山梁上的柿子树是爷爷栽下的,在金黄得发亮的叶子之间,柿子已经熟透,一串一串,沉甸甸地在枝丫间闪烁。我在山梁上的风里,吃着比蜂蜜还甜的柿子,拣起地上一片柿子叶,像人的血管脉络一样,我可以清清楚楚看见树叶间的茎脉。这样的叶子,在山梁上遍地都是。秋天的风刮得更大了,我有时在山梁上若有若无地想着少年的心事,望见这铺满落叶的金色地毯,疲倦了,就在这落叶覆盖的地上睡一觉,直到风把我喊醒。
山冈下的层层稻田,它刚刚完成一次收割。除去稻谷的稻草,还码在稻田里。我的乡人们在稻田里烧起稻草。乡人们说,这稻田像产妇一样,也需要营养补给,燃烧过后的灰烬,就是土里的有机肥。秋风里,长烟飘散在空中,我总觉得,蓝色天空中那些棉花一样的白云,就是我故乡这些稻草腾起的烟雾化成的,当然还有每日不绝的缕缕炊烟。
我在山冈上眺望故乡的大地,突然感觉,它在秋天里陷入一片寂静。经历了春天的`烂漫妖娆,夏天的热烈蓬勃,大地,在秋天和秋水一样澄静。
秋雨滴答的山梁上,我那些披蓑戴笠的乡亲,正扛着锄头在堰沟里清着淤泥,他们要把这些雨水,引到池塘里去,防着冬旱呢,水是庄稼的命脉啊。秋雨里,农人们稍稍有了闲,妇女们开始扎着入冬的鞋垫。雨雾中,炊烟的气息飘过来,不知是哪家在炖腊猪蹄的诱人香味,害得我在青苔覆盖瓦梁的土屋里口水涟涟。一场下透了的秋雨过后,像被奶水一样哺育了的土地已经等不及了,我的乡人们纷纷扛起锄头,走上山梁,开始新翻泥土,淘出沟挖成行,再把种子播进土里。风吹过来,全是泥土新翻过后的湿润气息。而乡下孩子们,就在山梁上捉草丛里蹦跳的昆虫,偶尔听见大人在地里扯开嗓子喊:“三娃子,过来呀。”原来,是在地里挖到蚯蚓了。孩子们把蚯蚓捉去,给那些在池塘边安坐着钓鱼的老人当鱼饵。
在故乡愈来愈浓重的秋色里,我看见了亲人们的慈祥面色,他们朝我缓缓走来,张开双臂,搂我入怀。
进城以后,每到秋天,我还是一趟一趟回到故乡去。我总觉得,在秋天里回到故乡,是像秋蝉一样,没了夸张的噪声,它要安静地入土了。秋天的蝉也叫寒蝉,寒蝉就像寒士一样,“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我在秋天归隐到故乡去,就是一片叶子落到了它的根部。
所以,允许我在秋天,与故乡的秋色同在,哪怕是在梦里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