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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载雪

车在青色山间蜿蜒而上。对面山头烟雾缭绕,积雪渐渐浮现。檫木开着黄色花,云朵似的现身于斑块状的山林间。斑块是不同的树丛,呈红色,白色,青色,黛色。越往上,山势陡峭,树木茂盛,田野荒芜,人家渐渐稀少,温度明显降低,寒气从裤脚爬上来,背心蹿起一群凉意。爸说,这里叫火草坪,伯娘就是这里长大的。哥问,哪个伯娘?爸说,水哥家奶奶。我说,她的后家在这里吗?爸说,在干河沟,刚上山的岔路那里。妈说,她小时候在这里长大的,后来搬到下面去了。妈问,麻风病院在哪里?爸说,那都什么时候了,不在这里,在良姜。

爸爸说的伯娘,小时,我称呼她为“隔壁家婆婆”。她已去世多年了。二十一年。我家在一个院子里,爷爷奶奶和六爷一家,我们一家,隔壁家婆婆一家。小时候我常想,我有爸爸妈妈,有爷爷奶奶,隔壁家姐姐哥哥有爸爸妈妈,有奶奶,他们家的爷爷怎么从没见过?是我家爷爷的哥哥还是弟弟?直到隔壁家奶奶去世,我也没搞明白。很多年以后,才从奶奶和妹妹那里得知,隔壁家爷爷就是我的爷爷。

路上不断出现扑倒的竹竿和折断的树枝。再往上,路边有稀疏残雪。看来我们来晚了,大雪已经化了。若是昨天来就好了。我心里隐隐不安。这里海拔有对面山顶那么高吗?那里积雪晶莹。我对雪的热爱始于二零零八年那场大雪。山河内外,天地一色。山中大雪压断竹林、树枝的声音娓娓传来。天上大雪纷纷,绒绒的雪使世界变得洁白、柔软、轻盈。大雪接连不断飘下来,把田野、竹林、山野、房屋,把喧嚣、尘土全压到安静之中。静谧、洁白、广大无边,我就像一只麻雀,身上沾满鹅毛大雪,在稻草里翻找食物,眼前的美却排山倒海地全部往我身体里灌注。可惜那样的大雪再也没有来过。对某些事物的执着,往往积压成一种痴心。年年冬天,每每打电话回家,我都会问爸妈,下雪了没?后来下过几场雪,不是太小,就是势力不足,只下到山顶。

人若不来,那就去找她。雪若不来,那就靠近雪。今年过年,下了几场小雪,我家海拔不够,没下雪。听说团崖有雪,初三那天,我们往团崖去。

道路狭窄弯曲,在树林间穿梭。云雾在山腰以上徘徊,我们的车队闯了进来。迎面不时驶来下山的车,都成队成行。我们靠边让过。车牌显示都是全国各地回来过年的。车头和车顶都堆着一圈雪,有的车顶上还堆着雪人。车开得不快,生怕把雪抖掉了。南方人对雪有一种近乎暗恋般的痴迷。远道而来看雪,玩雪,走了还要把雪带走。

转过几个弯,积雪越来越多,复前行,山终于白了。开车门,雪满群山。青黛为底,白雪晕染,挥毫之间,云影山影雪影树影层次分明,交相辉映。公路作一条优美曲线,摆动着柔软的曲线缓缓向山顶迤去。雪翻下树,落下来,抵达人间后,雪再次翻飞。

山上人不少,男女老少,车来人往,风尘仆仆,很多是年轻人携了父母孩子来看雪。人的一生只为少数几样事物不辞山海,比如爱情家人,比如雪。好似见了雪,灵魂便圆满几度。尘世熏染四时,满布灰尘,便又回到有雪的地方。

爸怀抱着天天,外面裹一条绒毯,只露出一张小脸和两只明亮的眼睛。他一边走,一边逗孙子,动作、语言、表情像位年轻父亲。初四那晚在四伯家,人人都说抱孙子的爷爷奶奶,就像爸爸妈妈一样。四伯娘说,那是因为自己生养孩子的时候,忙着奔波赚钱,养家糊口,没时间带自己的孩子,等当了爷爷奶奶,有时间了,人却老了,心却还在……

山似乎不太安静,停下步子屏息以听,声响窸窸窣窣,像远处山里有河。如果只有几处积雪融化,风会把声音掳走,不留半点动静。满山的积雪都在融化,声势就浩大了起来,但并不高亢响亮,而是一种平静的躁动,深沉的浩大,微微轻轻,像山在呼吸,在说悄悄话。巨大的静谧,掺杂着自然生息和人间躁动。雪把一切浮躁压住,只留下一片浩荡洁净。

当年隔壁家奶奶得了麻风病,要到麻风病医院隔离治疗。奶奶自以为此去必死无疑,可一家上下不能没个女人,便为爷爷找了一个勤劳女子。这个女子,就是我的奶奶。四十年后那个寒冷冬天,我才七岁,隔壁家奶奶突然去世,我看到爷爷掉了泪。当时心感奇怪,不明白为何爷爷要哭。 隔壁家奶奶病好后,回到家,跟自己生养的孩子成立了新的一家,我的爷爷奶奶跟自己生养的孩子是一家,一大家人生活在一个院子里。隔壁家奶奶是一位深明大义,聪明通透的人,两家小孩,她一视同仁。爸常说,我们几个是隔壁家奶奶带大的。小时候,隔壁家奶奶背过我们,像个老小孩一样,给我们捉野兔子,逗我们玩,教我们唱歌。一晃二十多年,曾经的小孩长大成人,也有孩子了。还没等到我们长大,爷爷奶奶们都匆忙离去了。

眼前的高山像一座雪山,积雪晶莹剔透,天光虽暗,山却明亮。我们在观景台合影,先是一大家,然后一小家。随后,我们沿路返回。路的一侧是堰沟,水深二尺余,清澈见底,潺潺流动。几经换转,小侄子天天从爸的怀里到妈的怀里,到叔叔阿姨(天天的外公外婆)怀里,到哥嫂怀里,到妹妹怀里我怀里,又回到爸的怀里。

爸走在最前头,低头逗弄天天。妈和阿姨走在后头。阿姨说,现在为老大带孩子,带几年上学了,又该为老二带孩子了。不过还好,带到上了小学,就轻松了。妈说,年轻时忙忙碌碌,现在要带孙子,带几年上了小学了,人又老了。阿姨叹口气说,我们70后命最不好,年轻时候拼命赚钱养家修房子,房子修了,结果子女一个个都进城不回来了。

我快步走到前头,追上爸,天天在怀里睡熟了。眼睛紧闭,小嘴微嘟,手指有节奏地抓动,就像在弹钢琴。

下山的路上,我们跟在一辆车后。那车车顶上载了一堆雪。嫂嫂的幺爹见了,说,天这么冷,到城里怕都没化。过了一会,他又说,路那么邆(颠簸),还没化怕就邆烂了。

妈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外婆老了,只身一人,无处去,本想着趁过年,大家商量,安顿好外婆,几个儿子却踢皮球。她重重叹了一口气说,妈都没安顿好,我却跑出来游玩来了……

快下雪线时,嫂嫂她们驾的那辆车停了下来,我们问怎么停下不走了。只见她们正在捉雪,然后滚成雪球。

她们也想载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