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小区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里曾是一片田野,种菜种谷子,现在长出了许多房子。那么多的房子,姿态各异,色彩缤纷,亭亭玉立。春天望着被阳光照得亮闪闪的玻璃窗,叹息道:“这么多的房子,没有属于我的一扇窗。”
房价是山上的竹子,它紧紧地抓住大地,吸取营养,节节高升。开始是一年一个房价:八百多,九百多,一千一百多。后来几个月一个房价:一千三百多,一千五百多,一千八百多……
小城的人们像热锅上的蚂蚁:有的后悔便宜的时候不买,有的犹豫徘徊现在要不要买,有的说房价会跌的,过一年再买。
过一年,竹子又长出了节:两千三百多,两千六百多,两千八百多……
一个月的工资不吃不喝,春天也买不起一个平方。
我遂想起,在偌大的夜空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的,那一声鸟鸣。
十年前,我远离父母,在一个极偏远的乡镇小学教书。我住在一间十二平米的房间兼办公室。房间紧挨着教室,学生的吵闹追打,毫无障碍地撞进我的耳朵和眼睛。我羡慕蜗牛,它走到哪里,房子就到哪里,家就在哪里。而我的家,在距离我一百七十里的一个村庄。我只能选择随遇而安。
我的厨房设在走廊上,面对一屏青山和青山脚下的一盘田,还有走廊前的一排梧桐。随遇而安时,山岚暮霭、鸟语花香、四季风雨一锅煮,在庸常的生活里学着寻找诗意浪漫。
小鸟常来这里啄食,啄放在砧板上的肉、放在篮子里的青菜。低头快速地啄几下,又警惕地抬起头东看看西望望。
当我想起住在廉租房里的春天时,总会想起当年那只鸟,想起客厅里的那盆从街上买来的红艳艳的映山红。它呼吸着房子里的方寸空气,触摸不了窗外飘过的春雨,也感受不到无边的阳光,连风都没法光顾它。因为没有防盗窗,春天连窗户都不敢开。
某个夜晚,春天的家,响起了诡异的、使空气发颤的敲门声。
你是谁?和户主什么关系?
我是户主的亲戚,她这几天旅游去了,我是来给她看房子的。春天看着闯进来的房产局的工作人员,慌慌地说。
春天确实是看房子的。她住的廉租房是她高中同学的。她的同学一家三口住在城中心某处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里。她告诉春天,在距离县城五六里路的廉租房区有一套六十平米的二居室,只要春天愿意交一年一千多的租费,可以让她暂时住在那里。
春天喜滋滋地告诉我,天上掉馅饼了,金灿灿,香喷喷,味道好极了。她置办热水器、洗衣机、冰箱、厨具,买了一张简易沙发、一张新床,置了新的床上用品,请我们一帮朋友吃饭庆祝。
工作人员临走前抄了她的身份证号码、电话号码,说:“如果不属实,你将被清理出这里。这房子,我们也将收回去。”
那鸟见得人来,扑棱棱飞到了对面的梧桐树上,唧唧地叫着,好似不满我扰了它这美妙的用餐时光。在厚重的黑夜,我时常会听到山边或者梧桐树上传来一两声鸟叫,我常想,是不是白天见的那只呢。
五年后,我离开那个偏僻的乡镇,来了城里。一家五口寄住在靠近学校锅炉房的两间房内。像乡下来的麻雀,躲在别人家的屋檐下。
我们打扫卫生,换了纱窗,把家具搬进去,挂上了窗帘,铺好床,摆好碗盏。幸福像宣纸上的水彩,氤氲开,要绘出美丽的图画。
第一晚,凌晨三四点,只听得锅炉房嗡嗡响,无法睡觉。早上醒来,竟然发现一床的`黑乎乎的东西。我惊慌失措,开灯细看,竟然是从窗外飘进来的煤灰。无论多么密的纱窗都抵挡不住煤灰的入侵,无论多么炎热,我从此再不敢开那扇窗。
我们的厨房依然设在走廊,它面对着四五棵一抱粗的白杨。这让我想起以前的那排梧桐:经春历夏,到了秋天,它们会像熊熊燃烧的烈焰,燃烧到极致。在晦暗的日子里,我常常会想起它们壮美的生命。
房前的白杨又吐出红褐色的芽,伸展碧绿绿的叶,渐渐覆盖了树枝,遮住了天空。无垠的阳光,经过白杨,变成了细碎的光斑,随风浮动,像湖面粼粼的波光。我们这几只从乡下来的麻雀,在这屋檐下转眼就度过了一年。
一年中,我们最怕的是雨天。漫天的雨敲打着白杨,有时如珠玉坠落,清脆,欢快;有时又如管弦凝绝,沉默,忧伤。它们也会顺着房顶的裂缝光顾我的家。地面上摆满了所有能迎接它的器皿:脸盆,提桶,各种碗。哒哒哒,这是雨滴落在碗里;当当当,这是雨滴坠落在搪瓷脸盆;咚咚咚,这是雨滴打在提桶内。清脆的、豪迈的、沉闷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管不顾、未经允许地喧嚣着。我抱着熟睡的小女儿,觉得自己在一片树林里,头上遮着一片芭蕉叶,而那芭蕉叶随时都有可能被一阵风掀开。
我蜷缩于雨缝。睡梦中,茫茫水面上一片碧绿的白杨叶,叶上一只蚁,慌乱,不安,团团转。
一个在城里没有房子的人,是离枝的叶,是无土的树。我急切地想要把根扎牢,我担心树根露在外面久了,怕被折断,怕被风干,怕鲜绿的叶掉落。我们要赶在学校拆除这栋楼房之前,赶在芝麻准备开花的时候,赶快买一套房。我不要像麻雀一样寄人檐下,我要做燕子,衔泥筑巢。
我想起父亲,我终于要像父亲一样,独立自主地面对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时光了。八岁那年,家里准备做屋。父亲一面开始在寒暑假上山砍木头,一根一根扛回家;一面请舅公选好屋场坪,然后紧锣密鼓地请人整理屋场:拖拉机一车一车地从大山里拉来砌窾的岩石,又从河边拉来一车一车的沙石打地基。
父亲请木匠做屋架。选了个好日子立起了新屋。接下来,还需要一块一块的木板围出一间一间的房,营造一个温暖的家。
父亲又去山上砍木头,请锯匠到山里把木头锯成一块一块的木板。每天散了晚学,他还要到几里外的山里搬一趟木板。
这整个过程,恰如燕子衔泥筑巢,但却比燕子更辛苦。八十年代,父亲的工资只有几十块,父亲先借钱付清各种费用,然后再挣钱攒钱还债。一段漫长的时光和“债”字纠缠在一起。
现在,轮到我了。
我像只飞燕穿梭于各个新建的小区,算计着平方,计算着房款,却迟迟下不了决心。面对这从未有过的房价,我们势单力薄,不知所措。我们七百多块的工资,买不了一平方的地面!我想起父亲当年的苦,有一种切肤的痛。父亲独自面对建新屋这样庞大的工程,是怎么挨过来的?在茫茫大山里、在踽踽独行的路上,肩上的担子是不是让他痛得落泪?穿越二十多年的光阴,我才明白生活的真相。
我们只需要一个遮风挡雨、四壁坚固的空间,一个属于我们,能容纳得下阿公、阿婆、女儿、丈夫和我的空间,却发现它隐在一片雾中,面目不清。
有人告诉我,一个主人急于卖掉他的旧房,以便换取更宽更大的新房。他的旧房:一楼,八十平米,三室两厅一厨一厕,带一个阳台;阳台外面,有紫荆树、桃树、樟树、柳树;阴天,光线会有点昏暗。坚固的四壁、自由关闭的窗户、独立的空间,深深地打动着我。这是我们要的房子。
我们自己动手粉刷墙壁,涂漆地板,添置家具,欢天喜地搬了进去。我们的头顶不再是一片可挡雨的芭蕉叶,而是坚实的、不会漏雨的预制板房顶。那上面有好看的石膏吊顶,正中间挂着一盏百合花一样的灯,每一盏灯都是它金色的蕊。它照亮了每个角落,照在全家人幸福满足的脸上。我们光芒四射,即使太阳,也无法隐藏那光芒。
移栽的树有了土,衔泥的燕子有了窝。万家灯火里,有一盏灯是我们点亮的;千百扇窗,有一扇是我们打开的;错综复杂的路,有一条是带我们回家的。我像一个将军,有了良驹,又配了宝剑,平添几分如虹的豪气,对生活充满了百倍的信心。
接下来的日子,安心一件事:存钱,还债;还债,存钱;存钱,还债……我终于像父亲一样了,要把一段时光捆绑在“债”字上。不过,这是一个循环小数,它的循环节有点长,但总有终止的一天,只是需要的时间长一点而已。时间长不要紧,我有的是大把大把的时间。我的每分钱都有它的去处,我不可以随意花。但我的时间没有形状,没有段落,无需计划,可以肆意挥霍:我可以让它走很多路,可以让它淋很多雨、晒很多太阳、饱蘸很多寒风,可以让它清早陪我跑步上班、夜晚带着疲惫回家,可以让它静静地悬挂在厚重的黑夜而无需理会。
时间,对于我,异常庞大,却又虚无缥缈。它唯一的价值是,在每月一个固定的日子里,有大约两厘米长的极不稳定的数字打印在我的工资本上。
春天说,唯有时间无限花。她把时间花在牌桌上,花在喝酒吃饭上,花在逛街买衣服、鞋袜上。她说,我不买衣服、不打牌、不吃饭,就买得起房子?
春天在房产局查房后的一个月被赶出了廉租房,是她的同学收回了房子。同学说,你要是还在那里住下去的话,房产局会收回那套房子的。
春天,对于这个社会而言,她是廉租房的非法居民。她常常想不明白,一个离婚的女人,一个没有分到任何财产、失去了房子和家庭的女人,为什么就不能申请廉租房?难道仅仅因为她有一份每月两千四百六十五块三毛四分钱的工作?
此后,她又搬了两次家,先是租住在一个小区,然后搬到一个地势偏僻的民房。她的脚步跟不上一棵蓖麻开花的节奏。我总会想起多年前在那无边无际的深夜里的那一声凄清的鸟鸣。
面对那一栋栋长出来的房子,我常有这样的幻想:把卧室与阳台之间的那堵墙和阳台边的那截墙拆掉,换成整扇的玻璃,在满屋阳光里,披着那光亮,舒展双臂旋转舞蹈,或者像一只鸟张开双翼,飞向那枝头的无垠的蓝天。
玻璃窗上,要挂一幅宽大的、古朴典雅的、外面是透明的轻纱里面是印有青花的布窗帘。微风吹来,姗姗飘动,如同一个婉约的穿着青花旗袍的江南女子。
阳台上要做一个米黄色的榻榻米,上面摆一套青花瓷的茶具。闲时,唤来春天,和我一同坐在那里煮茶、看书、听音乐。窗外,紫荆花开,鸟音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