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浩松兄已经好多天,我常常独立黄昏。
天地寥廓,山河披翠。举水河浩瀚的黄沙,在熠熠的夕阳下,正泛着金光。云空中,一些燕子低旋着,唧唧的叫声,像唤着远方的归人。一如我幻化浩松兄模糊的影子。我想送一捧乡愁,用黄昏撇下的金线,束紧并揽入他的怀中。
认识浩松兄有很多年了。十多年以前,在庐山的一次学术会上,两个素不相识的同姓住在一起,一番寒暄以后,就拉起了家常。听说我来自湖北麻城,浩松兄非常兴奋地说:他的祖辈就来自麻城孝感乡。我说:麻城好像没有什么“孝感乡”。湖北倒有个叫“孝感”的地方,不过那不是一个乡,原来是一个县,现在已经成了市。浩松兄有些不相信。说:他那里的老人都说,早在元末明初时,他们的祖辈就被迁居到简阳,而且家谱也有记载。我有些疑惑,就讲起了麻城关于“汪”姓的一些事。后来我说,如果一切是真的,那我们可能还真是一个宗族。浩松兄不住地点头。
我相信我们是有缘的。同是一个姓,干同一种职业,相隔千里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参加相同的学术会议,并且还住到同一个房间。见面很亲切,毫无陌生感,而且他信誓旦旦地说,他的祖籍就在我居住的那个地方。
那次会议结束后,我们留下了通联地址,并且相约回家后就去找家谱,印证我们之间的缘分。
回家后,和父辈们谈起这件事。父亲说:我们的老家是从安徽婺源(现属江西)大畈村迁居来的,还是在元朝时。最早住在东山黄石,后来又到鸟雀林,清朝中期十二世祖诠公就迁到现在这个叫楼陵滩的地方。现在的家谱只记载我们这一支了,以前的事都不清楚,也没听说过麻城有叫孝感乡的。
我有些失望。把我了解到的信息和浩松兄通了一回信。浩松兄回信说:他还没有找到家谱,不过正在努力,但他相信他的祖籍就是来自麻城。
就这样,一晃很多年了。
时光的钟摆,或如风蚀,湮灭已经湮灭的,沉积本该沉积的。当某一天,无意中独到邑人凌礼朝先生关于麻城孝感乡移民考辨的一篇文章时,一瞬间,我想起了远在巴山蜀水间的浩松兄信誓旦旦的脸。我为我曾经的浅薄而羞愧。可是这些年的散漫,无论怎么样也找不出从前的信函。我只能默默自责:在遥远的巴山,有与我同气连根的亲们,在某个月夜或黄昏时,凝望湖广,遥想先祖们在漫漫征程中,背井离乡,跋山涉水,一路风尘。
曾经的辛酸和血泪,至今斑斑点点永远成为家谱的印痕。
2012年7月,听说汪氏鸟雀林支要重续家谱,抱着好奇心去了解汪氏渊源,无意中找到了汪氏宗亲网。更巧的是在汪氏宗亲网找到了一份汪浩松的跟帖。半信半疑,通过聊起了多年前在庐山的事,居然真的是那先生!
后来,我就我所掌握的,将这几年麻城孝感乡移民文化的研究成果,特别是明末文人邹知新所作《都碑记》和浩松兄作了一些介绍。浩松兄说:他也很关注这些事,这几年川渝有很多学者对麻城移民文化进行了研究和推广,稍微留心的川渝后人都很清楚。遗憾的是在他的老家简阳汪姓很分散,也没有找到很完整的家谱,只知道一世祖叫汪兴德,开始就迁居在简州乾丰镇月亮沟,生有三子,他们都是他的后裔。我说:有无家谱证明其实并非很重要,我们也不是搞学术研究的,方便的时候到麻城来走走,看看古杜鹃群落,看看古孝感乡渡头,还可以欣赏一下杏花村的美景。浩松兄说:等退休了,一定来,看看祖籍,了却多年的夙愿。
5月14日,突然收到了浩松兄的留言。浩松兄说:他想近几天就过来。
再次见到浩松兄是在麻城北站,时间刚过十二点。经过一晚上、一上午的火车颠簸,浩松兄稍显疲惫。十多年未见,人胖了很多,也苍老一些,但说话的语气没变,和当年在庐山的一家旅馆一样。吃过午饭,稍作休息,第一站浩松兄就想去看看老家的汪氏遗迹。八百年来,汪氏自婺源迁到麻城后,从元、到明、到清经过无数次分迁,实在没有多少遗迹可供凭吊。麻城汪氏这些年也没有出过特别杰出人物,也未曾进行过大型的祭奠。我大体介绍下麻城汪氏基本情况。按照推断,他的先祖移居四川时,正是洪武初年,而我的先祖,从东山黄石迁到鸟雀林时也正是那个时候,时间段非常吻合。有谁知道那个时候,历史究竟发生了什么?
后来,我们去了孝感乡都。在新修的邹知新《都碑记》前,我们费力地读着上面的文字,“明圣初,云传蜀地土广,川道虽险,乡之迁人皆居之……”当年轰轰烈烈的大迁徙,就是在这举水渡头,爷娘相别,拖儿带女,骨肉分离,由举水下长江,逆流而上,不知前面有多少暗滩险礁,但都知道:此地一为别,相逢渺渺期。想到那个场面,是多么惨烈和凄然啊!好在我们的先人,无论有多少无奈,还是毅然决然挺了下来,克服无数的艰难困阻,在绝无人烟的蜀地,坚韧地活了下来,并且瓜瓞长绵。也许再怎么困苦,他们的内心都有一个信念:若问祖籍在何方,湖广麻城孝感乡……
带着浩松兄恋恋不舍地离开孝感乡都牌坊,在沈家庄,我们看到了一些历史的遗痕:充满沧桑感的石磨,不知是不是当年邹知新笔下的那“石磨当路”?黄昏的时候,我和浩松兄坐在举水堤梗上。到处都是月季花,红的,粉的,白的,开得烂然,开得彻底。于草丛、于沟壑、于堤坎,自由炽烈。这是湖广乡间最普通的花,绿的刺,绿的叶,看上去好像漫不经心,其实充满执着、奔放。小的时候,我们喜欢采摘它的嫩茎,剥开淡青色的皮,甜涩甜涩的滋味,一嚼就是半天。现在,我们的后辈不再中意它了。举水已经不是当年的举水了,当年的举水比现在汹涌宽阔得多。七十年前,我的祖父就曾经顺着这滔滔激流,逆行而上,到四川贩买过古木。后来因为移河改道,因为人类毫无节制的砍伐,导致大量的水土流失。非是洪水季节,再已看不到泱泱碧波了。眼前的举水已经干涸,漫漫黄沙,坑坑凹凹。我和浩松兄站在河床中,浩松兄说:实在想象不出,当年他们的祖辈,就是从这里出发,开始黯然的迁徙征程。有几多困顿的生灵,离开故土就殒命于跋涉途中。先祖们能够活下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我说: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坚韧,因为信念,因为百折不饶。古往今来,人类经历了无数劫难,却依靠信念和智慧走了出来。你的先祖是这样,我的先祖也是这样。站在长堤,眼前浮现的是当年湖广填四川,一些老父老母,遥望茫茫碧水的情景。那姿态伟岸沧桑。萧瑟处有多少“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惆怅和忧伤?
后来,我们参观了孝感乡移民公园。虽然刚刚动工,只有一个棱角,但相信这个浩大的工程,未来一定会成为人们启迪心灵、慎终追远的`殿堂!
20号是浩松兄离开的日子。在火车北站,目送动车缓缓启动并呼啸而去,我知道,与浩松兄一分手,也许是诀别。说不出的伤感。此生相识,冥冥中自有缘分。这缘分也许就是先祖们留下的那一根根藤蔓,将彼此的心绾在一起。杜甫的“片云天***远,永夜月同孤”,讲的就是这种若即若离、无法割舍的心结。
三天后,收到了浩松兄的电邮,除了一些客套话以外,更重要的是告诉我一个消息:浩松兄此次匆忙寻根,是因为身体上有些特殊情况。他想在有生之年,健健康康地来一回故里追寻,圆一次回归的梦。临了,还送诗一首:“大别风高几度秋,故人相送故人愁。敢言桑梓不轻弃,怯意征帆欲滞留。举水渡头流泽远,孝都乡畔植根稠。而今栖托巴山地,子子孙孙望首丘”。说是当日动车西去时,写在归途中。
子子孙孙望首丘!我的心绪一下凝重起来。我终于明白他这一次的突然寻根。面对未来,我只好说一些宽慰的话。愿他早一点走出阴霾!
生命的光芒说到底是一种传承。有传承就有希望和未来,所以生命永远充满亮色。有时候,我揣摩着自己的家谱,望着那一长串一长串陌生的名字,由着一条条直线延伸开来,彷如藤蔓,每一条生命就像那藤蔓上的果实一样,先是花开,然后结成青果,那青果慢慢变黄,慢慢苍老,在青果苍老的同时,又有新的花蕾绽放,然后又结成青果,一串一串,像麦穗一样…… 这些麦穗就是一代又一代先人,最后又都成为一个个小丘包,草连草、土连土、水连水结成一团,而成为我们心灵的羁绊。无论时光如何老去,无论内心多么疲惫,无论道路多么艰难,无论脚步走到多远,他们是我们灵魂永远的偎依,是我们梦里经常回想的心灵鸡汤!对于我们来说,他们不是家谱上一个个枯燥和单调的名字,他们有血有肉,有灵有性,有前世,也有今生!正是透过这些藤蔓,我们看到了一个家族的兴衰更替。其实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也是一样。
人类寻根的实质,说白了就是寻找一种心灵的依托。心灵有了依托,灵魂就会变得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