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性喜静,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总会觉得少雨的空气中浮满了干燥的颗粒,到处充斥着灰扑扑的气味,将镇子日益膨胀的混凝土搅拌机不停歇地鼓噪着你的耳膜。我的视觉和听觉包括味觉很容易进入烦躁和疲惫的状态,于是我总爱选择在巷子中行走。走久了,就会有另一种异样的风景在心中驻留。
现在的巷子很多已不能称之为巷子了,被钢筋水泥模糊了界线,成了大楼之间的缝隙,有时我仰望的时候,可能每一扇铝合金窗子的眼睛看我也成了缝隙,于是我把视线转向狭长的天空,天不再无边无际地蓝着,压迫着我时常喘不过气来,它和我一样瘦长,让我觉得连天都亲切随和了许多,这让我添了不少的悠然自得。我穿梭在巷子中更加勤了。
听祖母说过原来的镇子家家的屋檐是通着的,下再大的雨没带伞都不打紧,挨着家家的屋檐下走,或者推开这家的大门转两转再推开小门,兴许就回到你家的巷子口。现在少有吱呀作响的木门了,防盗门冷冰冰地拒绝着你的靠近。我只走过一条叫李家巷的路,惊讶地发现这也许是镇子上仅存的可以堂而皇之穿堂入室的巷子。那天阳光很好,我信步在巷子里乱走,有一个高高的门楣矗在那儿,有群老人抱着用粗陶烧制的炭火炉倚在墙根打着盹,我迈过膝盖高的木门槛,里面还有一口苔痕遍布的天井,这让我很新鲜,四周住了好多人家,奶着孩子,打着毛线,摘着菜对我友好地笑笑,我起初还以为进了人家家里呢,看看又不象,有人看出我的窘态,指指左,我又站在了一家小小的木门前,我想不会是人家的厨房吧,钻过一条黑咕隆冬的泥道,七转八转我出来了,不经意间一抬头看到了大街上硕大的霓虹招牌。
镇子上原本有条叫米市街的巷子,可能是专门卖米的吧,巷头一串爆竹响,硫磺气和销气能窜到巷子尽头,因旧城改造,从一个苗条的婀娜少女富态成了面积颇大的孕妇,如今倒不是只卖米,成了镇子上最大的集贸市场,原先家家门口屋背的母鸡咯咯叫着报喜、母猪哼哼地找食、小狗汪汪地追逐着,这些声音都淡没在人流的熙熙攘攘中。有所中学旁边的巷子短短的,却多是青砖砌成的高墙,还层层飞着檐,残断的龙须和发黄的鲤鱼鳞昭示着这里曾有的荣华福贵。大井巷巷口的水井已少有人问津了,青苔纵生的井壁,被井绳磨得沟沟壑壑的井沿都寂寞地停在那儿,在灰尘覆盖下静静回味曾经的热闹喧哗,看着前方一米处,镇子上最繁华的一条街上演绎着喧哗热闹。电灯巷已被高楼拦截成几断了,回顾着渴望电灯代替把鼻子熏得发黑的煤油灯的年代,我似乎看见我缠着小脚的祖母颤巍巍地提着一篮子的白夏布去找人给织成物件,花白的头发被头油抿成一小团一丝不苟的小髻子,她扶着墙沿着滑溜溜的鹅卵石铺就的窄长小巷小心前行,风把她的斜襟蓝布褂子掀起一个角,空气中扬着些许裹脚布的腐朽气息。巷子口有个木讷的理发师傅还在门口挂着长长的油腻腻的磨刀布,耐心地等待着那固定的几个老雇客来打理所剩无已的头发。长庚门的门还在,多了好些花纹的装饰,这个我儿时印象中居住最多打渔者的巷子,总是湿漉漉的地面,常有裤腿卷得高高的人坐在门口的大青石上大声地说着有关鱼的话题,吸着卷成喇叭筒的苦辣土烟丝,空气中盘桓着一股潮湿而咸腥的气味。现在有人依然在新新的阳台下架起粗粗的横梁,用来搁置翻转过来的大木船,船身很多地方都有虫驻的痕迹,木头干燥得都裂出了缝,令人怀念的端午节,令人血脉贲张的龙舟赛,随苦艾叶的清香和烟气袅袅而去,祖母用洗得绿亮的棕叶紧紧扎住白糯米在大铁锅里煮出的棕子不见了,到了妈妈这一代就已换成街市上叫卖的速成棕子了,味道从此不在。熙熙台也不在了,文庙灰飞烟灭了,走街串巷给人剪头的老李不见了,磨剪子锵菜刀的声音没有了,很多东西我反复在巷头巷尾找寻,结果都失了踪影,代替的是层楼,是蓝玻、金属把手、花岗岩,还有蛛网似的各式线管……
只要你愿意,来赣南这个名叫梅江的小镇走一走吧,这个给人感觉青梅铺满于江面的美丽小镇等你时间有闲,慢慢行走在她的小巷中,犹如行走在她的血脉里,就会好似嘴里噙了一颗青青的梅子,耐人寻味的滋味直沁入你的牙龈和牙根。
巷子是这座城市最资深的老人,怀揣着她随着岁月增长积淀的文化,告诉着那些后来的人这里曾有怎样的过去;而那些巷口不断变迁的路面和商店,则是她在诉说着这里有了怎样的变化。
她是平静安详的,和每个年长的老者一样,喜欢闭上眼,细数曾经。因此大多时候,当你从嘈闹的大街钻进街边的小巷时,这里的安静会让你感觉到片刻的愉悦。厦门的巷子,名字也是有趣的,因为有了故事而美丽。曾姑娘巷会告诉你这里曾经住着怎样一个善良美丽,不与丈夫同流合污而被杀害的曾姑娘,人们又是怎样为了纪念她而修建祠堂,设立牌位;顶大人巷则会和你说着这里曾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十龄童,敢于顶撞官府保全家人的清白;将军祠里曾有吴英施琅两位战功显赫的大将在此建祠……她为一代一代的厦门人诉说着巷子文化,那一段段看似传奇的故事里,无不透露着厦门人性格里的善良和这座城市的温馨。
她又是喜欢热闹的,和每个不甘寂寞的老者一样,喜欢睁开了眼,端详着这个变化的世界。曾有人说,厦门人对巷子的眷恋,或许就是因为那深深的恋家情。巷子里有着许许多多的家,一户户挨得紧紧的,不会发生像在大楼里住了一年还不认识邻居是谁的事。巷子人家的感情和他们住的地方一样,挨得紧紧的,逢年过节,互相串串门,热热闹闹的,孩子们在巷子里跑着捉迷藏,大人们聚在一块调侃,各得各的一份乐趣。平常日子里,谁家有喜事,谁家又闹腾了,悲悲喜喜是巷子人家的生活,永远不会寂寞。
小巷又是承载着原汁原味的闽南风俗文化的。一条年代久远的巷子里,总会有那么一座祠堂,或者一棵沧桑的老树,它们是巷子这位老人的信物,从她年轻时就陪伴着她,而如今她已老了,这些信物也都爬满了时光班驳的痕迹。奶奶家就在巷子里,巷子里有一棵长了几十年的老榕,树下有老人唱戏、喝茶,厦门人喜欢把聊天叫做“话仙”,天上地下,没有不能谈的。大多数的厦门人是心存信仰的,过年过节,巷子里的祠堂香火旺盛,在拥挤的人群里只为求个全家平安,万事如意。这点倒和一点辣白菜就能下饭的北京人知足常乐的心态有几分相似。
在厦门,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总能看到那一条条深深的小巷,它们生于市,隐于市。巷子文化是厦门最迷人的文化。
在我的记忆中,故乡的小巷蕴含着一种情韵。小巷又深又长,曲曲折折,望着前面的青板石好像到了尽头,可是走了过去,一转弯,依然是巷陌深深;空巷几声犬吠,午夜一声鸡啼,就感到巷子越发寂静。寒冬的黎明,远行的商旅挽着一肩风雪,行脚倥偬地走出巷子,霜地上印下一串伶仃的足迹,不由想到体弱多病的父亲为生计所迫,踽踽独行于雪地霜天,那“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诗句顿然涌上心头,一缕思情撩动着辛酸之味。
深深的小巷里,多是农家小户,只有一家古宅大院,黑漆的大门里封锁着几分神秘。有个穿着破旧布棉袄的老头儿,勾偻着身子候在门口专买老芥菜,不顾寒冷哆嗦着双手在菜担里挑来拣去,唯恐吃亏。别以为他是这大户人家的佣人,其实他是当家的首富,一个出了名的吝啬鬼,自己天天啃老芥菜,小老婆却勾结儿子媳妇偷钱窃粮,尽情挥霍享乐,美在嘴里,老头儿却美在梦里。
令我永远难忘的是:我家斜对面有个孤寡老妇,天天倚门而望,一任寒风扯乱满头白发,呆滞的目光死死地望着巷口等候儿子归来。据说她年青时丈夫漂洋过海去南洋做工了,一去便杳无音讯;她强忍悲怆,苦熬苦撑将孤儿拉扯成人。不料一个夜晚,保长突然带着团丁闯进矮屋,不由分说捆了她的独苗当壮丁;撕心裂肺昏醒过来后,她傻了、呆了,每天痴痴地倚在门前,满脸寒霜冻伤了过往路人。
巷尾有座城隍庙,旁边破屋里住着算命瞎子父女俩,每天清晨,小姑娘牵着瞎子爹出去摆八字算命。姑娘恬淡而略显忧郁,总是撑着一把油纸伞替父亲遮阳挡雨,踽踽的步音生出独有的韵味,让人感觉在生命的旅途上,时时刻刻似乎都会有骄阳苦雨风霜冰雪的袭击。父女俩早出晚归的身影,十几年来都那么从容凄楚地走入我思念的梦境,终于有一天再也见不到他俩了,遗留下一缕惆怅至今还绾住我这两鬓苍白的老人心。
当然,小巷不全是生出辛酸往事的地方,它也洋溢着我童年的欢乐。每当三月阳春莺飞草长的时候,巷子后头的田野便嫩绿新翠,妩媚得像情窦初开的少女,软风里吹送着豌豆花和紫云英的香气,我们贫家孩子便牵着牛犊,三五结伴着去放牧,每人带上一把小镰刀,挎一只小篮子捎带着挖荠菜和马兰头。牛犊吃饱了,野菜挖满篮了,大伙便尽情地在山坡上打滚撒欢,顽皮地大声唱起野歌:“荠菜马兰头,姐姐嫁在巷外头。养蚕作茧子,裹出只只奶奶头。姐呀姐,饿成一把瘦骨头……”当年的小伙伴,如今都在额头上犁下了一道道深沟,有的已如油菜花那样蔫萎了。
离别故乡小巷已经半个多世纪了,直到去年夏天才作了一次故乡行。梦里的小巷再也找不到了,它早已变成了一条小吃街。入夜,整条小街大排档红红火火,锅勺响,饭菜香,小饺馄钝肉丝面,馒头米饭猪蹄煲,随意小吃,应有尽有,主人一色的“娘子军”。山城的女人们实实在在,她们用自己的朴实、勤劳撑起家园的一片蓝天。居然,也有年轻漂亮的妞着露脐装,露出一圈白肚皮,描画过的肚脐眼圆睁着;不时也有黄头发、蓝眼圈、黑唇膏、红指甲,白日里三五个在小街上招摇而过,更勾起我对瞎爹姑娘的深深忆念。
小巷的色彩变得绚丽了,变得宽大热闹了,变得令我认识不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