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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悲鸿为徐志摩画猫

徐悲鸿为徐志摩画猫

此文本拟作《猫苑》注释,後移入《徐悲鸿画猫》一文,准备稍加补充,作为徐悲鸿猫画简述,但补充後内容过长,故全部移出,单独成文——肖毛

1930年,徐悲鸿绘《猫》,以赠徐志摩,画中款识曰:“志摩多所恋爱,今乃及猫,鄙人写邻家黑白猫与之,而去其爪,自夸其于友道忠也。庚午初冬,悲鸿。”

观此《猫》画可知,徐悲鸿所绘,乃树上花猫,侧首观望,意含劝谏。徐悲鸿何以为徐志摩画猫?欲知内中深意,则须细品《猫》画款识,更须得知二徐等相关故事。

1929年4月10日,国民政府教育部在上海举办第一届全国美术展览会,该会总务委员包括徐悲鸿、徐志摩、林风眠、刘海粟、吴湖帆等;同日,《美展》(汇刊)创刊,此即展览会专刊,主编是徐志摩等人。

因不满於徐志摩等将塞尚、马蒂斯等现代派画家作品引入第一届全国美术展览会,徐悲鸿撰文《惑——致徐志摩公开信》,刊於同年4月22日出版《美展》第五期,将塞尚、马蒂斯等画家作品称为“无耻之作”;同期《美展》另刊有徐志摩《我也惑——与徐悲鸿先生书》一文,反驳徐悲鸿观点,就此引起各方论争。

徐志摩有猫,名曰“法国王”,乃友人韩湘眉所赠。据韩石山撰《徐志摩传》,徐志摩1927年在上海光华大学教书,副校长张歆海1928年与全家迁居南京,其妻子韩湘眉应於此时送徐一只猫。据韩湘眉撰《志摩最後的一夜》,韩送徐之猫名曰Dagobert,应指法国国王达戈贝尔特一世,故韩称此猫“法国王”;《徐志摩传》认为,此猫於徐家实住两年零八月。

早在韩湘眉送猫之前,徐志摩已是爱猫者。法国谚语云,狗或可成散文家,惟有猫才是诗人。莫泊桑则曰:“凡是诗人都是爱猫的(引自幽鸣撰《猫》,刊於1932年12月11日《申报》)。”法国诗人往往爱猫且为猫写诗,如泰奥菲尔·戈蒂耶、波德莱尔等。波德莱尔诗集《恶之花》中,竟有三首以《猫》为题者;他将猫看作“家室的骄傲”,成熟期学者与情人之所爱,“是科学,也是情欲的友伴”(见郭宏安译《猫》,1851),更看作妻子或爱人象徵:“来,美丽的猫,靠拢我多情的心胸 / 缩起你那锐利的脚爪,/ 让我沉浸在你那美丽的眼中 / 那儿混有金银和玛瑙(见钱春绮译《猫》) ”。

徐志摩亦是诗人,曾经以猫比喻第二任妻子陆小曼,详见徐1927年8月20日撰《巴黎的鳞爪》序:“这几篇短文,小曼,大都是在你的小书桌上写的。在你的书桌上写得:意思是不容易。设想一只没遮拦的小猫尽跟你捣乱,抓你的稿纸,踹翻你的墨盂,袭击你正摇着的笔杆,还来你鬓发边擦一下,手腕上啃一口,偎着你鼻尖‘爱我’的一声叫又逃跑了!但我就爱这捣乱,蜜甜的捣乱,抓破了我的手背我都不怨,我的乖!……现在我只要你小猫似的常在我的左右!”

1930年,徐志摩撰文《一个诗人》:“我的猫,她是美丽与壮健的化身,今夜坐对着新生的发珠光的炉火,似乎在讶异这温暖的来处的神奇。我想她是倦了的,但她还不舍得就此窝下去闭上眼睡,真可爱是这一旺的红艳。她蹲在她的後腿上,两支前腿静穆的站着,像是古希腊庙楹前的石柱,微昂着头,露出一片纯白的胸膛,像是西比利亚的雪野。她有时也低头去舐她的毛片,她那小红舌灵动得如同一剪火焰。但过了好多时她还是壮直的坐望着火。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但我想她,这时候至少,决不在想她早上的一碟奶,或是暗房里的耗子,也决不会想到屋顶上去作浪漫的巡游,因为春时已经不在。我敢说,我不迟疑的替她说,她是在全神的看,在欣赏,在惊奇这室内新来的奇妙——火的光在她的眼里闪动,热在她的身上流布,如同一个诗人在静观一个秋林的晚照。我的猫,这一晌至少,是一个诗人,一个纯粹的诗人。”

何家槐撰《怀志摩先生》云:“我每每幻想一个大冻的寒夜,……前面坐了我们两个人……旁边蹲着他最疼的猫——那纯粹的诗人。它一定滚动着灵活的眼,半了解半怀疑的,向着我们望。”

据此可知,徐志摩与何家槐所言“纯粹的诗人”,应即“法国王”,而非陆小曼、林徽因等人。尽管如此,徐志摩笔下之猫,极易令人想到陆、林等,而二徐1929年论争,并未影响彼此交情,故徐悲鸿於1930年作《猫》画,赠予徐志摩,款识中所言“志摩多所恋爱,今乃及猫”,即指陆小曼、林徽因等与“法国王”;“而去其爪”,暗指其与徐志摩去年引发现实主义与现代派绘画之争,因猫皆有爪,无爪则不符现实也(但有缓和矛盾之意),故徐悲鸿所赠徐志摩猫画可称为传统与现代相结合之产物,同时体现二徐各自艺术主张。

据孙淑蓉《徐志摩陪蒋百里坐牢》(刊於2010年9月4日《保定晚报》),徐志摩乃蒋百里姑丈族弟,与蒋同为梁启超弟子(1918年6月,经蒋推荐拜师),彼此关系密切。1929年冬,蒋百里弟子唐生智起兵讨伐蒋介石,蒋百里为之献策。1930年1月,唐生智兵败逃走;3月,蒋百里被捕,後被押至南京。听闻此事,徐志摩前往南京,陪其坐牢,故徐悲鸿《猫》画款识称,徐志摩“于友道忠也”。

据《徐志摩传》,1931年2月20日,徐志摩经南京去北京任教之前,韩湘眉向徐索还“法国王”;当晚七时,徐於火车中梦见此猫:“因大热,竟至梦魇。一个梦是湘眉那猫忽然反了,约了另一只猫跳上牀来攻打我;凶极了,我几乎要喊救命。”;24日,徐抵京,入住胡适家;次日,徐致陆小曼信云:“说起湘眉要那猫,不为别的,因为她家後院也闹耗子,所以要她去镇压镇压。她在我们家究竟是客,不要过分亏待了她……。”

不知为何,徐一离沪,韩家便闹耗子,但徐对“法国王”之爱,於此可知。当年11月18日,徐志摩去南京韩湘眉家,见到韩与“法国王”;19日,徐欲进京看林徽因演讲,却因飞机失事而亡。故韩湘眉撰《志摩最後的一夜》云:“志摩!你曾否听见轻微的,遥远的声音呼唤你?你又同得你眷爱的法国王(猫名Dagobert)玩耍。它在你家住过两年,你说你常搂着它睡。我因你去北京,将它领回。每次你来,它总跳伏在你的怀里,可怜的猫,从此不用它再想有那般温存它的人。”

1931年12月14日,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第205期刊胡适诗《狮子——悼志摩》:“狮子蜷伏在我的背後,∕软绵绵的他总不肯走。∕我正要推他下去,∕忽然想起了死去的朋友。 // 一只手拍着打呼的猫,∕两滴眼泪湿了衣袖:∕‘狮子,你好好的睡罢,——∕你也失掉了一个好朋友。’二十,十二,四”。诗末自注云:“狮子是志摩住我家时最喜欢的猫。”那麽胡适家亦养猫,且不止一只。由胡适手稿可知,此诗原题《狮子》,无副标题与注释,“正要”原作“正想”,落款时间为“一九三一,十二,二。适之”。

张熙《徐悲鸿的“猫”》(刊於2018年3月26日《美术观察》)转引王震《徐悲鸿年谱长编》第146页云:“徐志摩遇难后,徐悲鸿曾于1935年画胡适家中豢养的狮子猫怀念老友,题:‘甲戌仲冬,怀亡友志摩之友,忆摹其容,不识其龙钟或婆婆之态,视音奚若也,敬奉冬秀夫人雅玩,悲鸿。’” 

张熙引文中,甲戌乃1934年,故徐悲鸿此画不应作於次年;“怀亡友志摩之友”句,读来费解;“婆婆”,应为“婆娑”;“视音”,不知何意。因原画不知踪迹,无从核查,《徐悲鸿年谱长编》今又价昂,弗克购之,欲知徐悲鸿款识确切内容,惟有继续向第三方求证。

郭存孝、周文杰著《徐悲鸿为胡适夫人画猫》(收於《历史的履痕——名人在历史激流中》,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出版)云,1935年12月初,徐悲鸿特去北平,为前北京政府教育总长傅增湘画像,因此老曾支持他去法国深造。此後,“徐悲鸿再次下榻胡适家中”,为“答谢江冬秀嫂夫人”款待,“有心”为其宠物作《狮子猫》,“专意送给江冬秀并怀念徐志摩”,而胡适则为徐志摩献诗,因“此猫为胡适夫人所疼爱”,“徐志摩生前寓胡宅时”亦爱之。“鉴于大家特别是江冬秀对之情有独钟,徐悲鸿特在画上题字,曰:‘甲戌仲冬,怀亡友志摩之友,忆摹其容,不识其在龙钟或婆娑之态,视昔奚若也。敬奉冬秀夫人雅玩,悲鸿。’”之後,“徐悲鸿将画带回南京”,寄给胡适,“请胡适在画上题字写诗,胡适乐于从命,乃题字曰:‘狮子猫是志摩住我家时最爱的猫,志摩死後,悲鸿在我家住了一个多月,也喜欢狮子(猫)。去年悲鸿从南京寄来此画,要我把廿年写的小诗钞在这里。适之。’1935年12月4日,胡适在画上献出‘狮子’小诗:狮子蜷伏在我的背後……”

综上,郭存孝、周文杰在其著作中所引徐悲鸿《狮子猫》款识内容更为确切,但徐悲鸿去北平为傅增湘画像的时间不是1935年12月初,而是该年2月初。傅增湘日记云:“二十九日,下午徐悲鸿来……欲为余写小像,约定新正、初二、初三、初四下午来。除夕:2点後,徐悲鸿来,为写炭笔小像,薄暮乃成,……。初五:徐悲鸿来画像,一时许,脱稿。”1935年新正即正月初一是公历2月3日,故徐悲鸿乃是该年2月2日去傅增湘家,次日为傅画像,8日始成。此外,徐悲鸿此次来北平,并未入住胡宅,而是住在西四毛家湾蒋梦麟家。

据徐悲鸿《狮子猫》款识与胡适题字推之,《狮子猫》中所绘之猫,实乃徐志摩之“法国王”,并非胡适之“狮子”。

至於此事前後经过,想来应是如此——

1930年,应胡适之邀,徐志摩再任北京大学教授。1931年1月4日,徐志摩抵达北平,寓居胡宅,一见“狮子”,即生欢喜,或因“法国王”亦狮猫也,彼此容貌类似。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不幸遇难。1931年12月2日,胡适作诗《狮子》,缅怀徐志摩,10日出版的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第205期刊出此诗,内容与标题均有改动。  

1932年2月12日,徐悲鸿至北平,寓居胡宅(恰是徐志摩当年所住房间),亦云喜爱“狮子”,同时提及“法国王”。胡适夫人即与徐悲鸿谈及徐志摩亦喜“狮子”事,又问徐悲鸿可否画出“法国王”肖像,供其观赏。徐悲鸿当即应承,但数月後亦未动手。

彭飞《徐悲鸿与胡适交游考》(刊於2012年第3期《荣宝斋》),收入徐悲鸿致胡适信数封,其一曰:“适之先生赐鉴:友人之自北平来者,辄言足下起居无恙,至慰远念。昨日郭君子杰来,言德普鲁士学院选推足下为会员,实至名归,曷胜庆贺。此间待叔永任先生之来,有如望岁,足下盍为中大促之。敬颂俪祺。夫人万福,小三在念。悲鸿顿首。六月十二日。《狮子猫》亦未尝忘之,并拟不日写寄。”彭飞将此信写作时间考订为1932年,可见直至1932年6月12日,徐悲鸿仍未画出《狮子猫》。 

1933年1月至1934年8月,徐悲鸿赴比利时、意大利、德国及苏联举办中国美术展览和个人画展。回国之後,等到1934年农历十一月,徐志摩去世三周年之际,徐悲鸿在南京寓所缅怀亡友,忆起“法国王”,以及两年前所作承诺,终於泼墨挥毫,为江冬秀作《狮子猫》,其款识曰:“甲戌仲冬,怀亡友志摩之友,忆摹其容,不识其在龙钟或婆娑之态,视昔奚若也。敬奉冬秀夫人雅玩,悲鸿。”

徐志摩是诗人,又曾在《一个诗人》中将“法国王”比作“纯粹的诗人”,故徐悲鸿必曾於徐志摩处得见此猫,故《狮子猫》款识称“法国王”为“亡友志摩之友”。

1928年,韩湘眉赠徐志摩“法国王”,1931年2月索还。至1934年,“法国王”必已年老,而徐悲鸿惟有凭记忆摹画,却不知其在当时容颜是否有变,故《狮子猫》款识云:“忆摹其容,不识其在龙钟或婆娑之态,视昔奚若也。”

画成《狮子猫》之後,徐悲鸿即将此画寄给胡适,同时在信中希望胡适将其1931年所作《狮子》诗钞於画中,与其一并缅怀徐志摩。次年即1935年2月,徐悲鸿去北平为傅增湘画像,再寓胡宅,此时胡适早已收到《狮子猫》,却不曾在画上题诗。1935年12月4日,胡适终於将《狮子》钞於《狮子猫》画中,又加以说明:“狮子猫是志摩住我家时最爱的猫,志摩死後,悲鸿在我家住了一个多月,也喜欢狮子(猫)。去年悲鸿从南京寄来此画,要我把廿年写的小诗钞在这里。适之。”

20-8-13 星期四 18:19 肖毛;20-8-15 星期六 17:22 增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