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风 胡 杨
①在西域,那曾经三十六国的繁华,那曾经狂嘶的烈马,腾燃的狼烟,飞旋的胡舞,激愤的羯鼓,肃穆的佛子,缓行的商队,以及那连绵万里直达长安的座座烽台……都已被那浩茫茫的大漠洗礼得苍凉斑驳。仅仅千年,只剩下残破的驿道,荒凉的古城,七八匹孤零零的骆驼,三五杯血红的酒,两三曲英雄逐霸的故事,一支飙忽在天边的如诉如泣的羌笛。当然,还剩下胡杨,还剩下胡杨簇簇金黄的叶,倚在白沙与蓝天间,一幅醉人心魄的画,令人震撼无声。
②胡杨,是我平生所见最坚韧的树。能在零上四十摄氏度的烈日中娇艳,能在零下四十摄氏度的严寒中挺拔,不怕侵入骨髓的斑斑盐碱,不怕铺天盖地的层层风沙,它是生命的树,是不死的树。虽断臂折腰,仍死挺着那一副铁铮铮的风骨;虽痕伤累累,仍显现着那一腔硬朗朗的本色。它那种遇强则强,逆境奋起,一息尚存,绝不放弃的精神,使所有真正的男儿血脉贲张。
③胡杨,是我平生所见最无私的树。胡杨是挡在沙漠前的屏障,身后是城市,是村庄,是青山绿水,是喧闹的红尘世界,是并不了解它们的芸芸众生。身后的芸芸众生,是它们生下来、活下去、斗到底的唯一意义。它们不在乎,它们并不期望人们知道它们,它们将一切浮华虚名让给了牡丹,让给了桃花,让给了所有稍纵即逝的奇花异草,而将这摧肝裂胆的风沙留给了自己。
④胡杨,是我生平所见最包容的树。包容了天与地,包容了人与自然。胡杨林中有梭梭草、甘草、骆驼草,它们和谐***生。容与和,正是儒学的真髓。胡杨林是硕大无边的群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团队,是典型的东方群体文明的构架。胡杨的根茎很长,穿透虚浮漂移的流沙,竟能深达二十米去寻找沙下的泥土,并深深植根于大地。如同我们中国人的心,每个细胞,每个枝干,每个叶瓣,无不流动着文明的血脉,使中国连绵不息的文化,虽经无数风霜雪雨,仍然同根同种同文独秀于东方。
⑤胡杨,是我平生所见最悲壮的树。胡杨生下来一千年不死,死了后一千年不倒,倒下去一千年不朽。这不是神话,无论是在塔里木还是在内蒙古额济纳旗,我都看见了大片壮阔无边的枯杨,他们生前为所挚爱的热土战斗到最后一刻,死后仍奇形怪状地挺立在战友与敌人之间,他们让战友落泪,他们让敌人尊敬。一看到它们,就会想起岳飞,想起袁崇焕,想起谭嗣同,想起无数中国古人的气节,一种凛凛然、士为知己而死的气节。当初,伍子胥劝夫差防备越国复仇,忠言逆耳,反遭谗杀。他死前的遗言竟是:把我的眼睛挖下来镶在城门上,我要看着敌军入城。他的话应验了。入城的敌军怀着深深的敬意重新厚葬了他与他的眼睛。此时,胡杨林中飘过阵阵凄风,这凄风中指天画地的条条枝干,以及与这些枝干紧紧相连的棱棱风骨,如同一只只怒目圆睁的眼睛。眼里,是圣洁的心与叹息的泪。
⑥胡杨并不孤独。在胡杨林前面生着一丛丛、一团团、茸茸的、淡淡的、柔柔的红柳。她们是胡杨的红颜知己。她们面对着肆虐的狂沙,背倚着心爱的胡杨,一样地坚韧不退,一样地忍饥挨渴。这又使我想起远在天涯海角,与胡杨同一属种的兄弟,他们是红树林。与胡杨一样,他们生下来就注定要保卫海岸,注定要为身后的繁华人世而牺牲,注定要抛弃一切虚名俗利,注定长得俊美,生得高贵,活得清白,死得忠诚。
⑦胡杨孕育了整个西域文明,胡杨们孕育了整个人类文明。然而拓荒与争战,使水和文明一同消失在干涸的河床上。今天,我看到塔里木与额济纳旗的河水在骤减,我听见上游的人们要拦水造坝围垦开发,我怕他们忘记曾经呵护他们爷爷的胡杨,我担心他们的子孙会重温那荒漠残城的噩梦。
⑧我站在这孑然凄立的胡杨林中,我祈求上苍的泪,哪怕仅仅一滴;也许这苦涩的泪水能化成细雨,再救活几株胡杨。然而,我不会哭。因为这不是英雄末路的悲怆,更不是传教士的无奈。胡杨还在,胡杨的精神还在,生命还在,苍天还在,苍天的眼睛还在。那些伤者将被治疗,那些死者将被祭奠,那些来者将被激励。
⑨直到某日,被感动的上苍猛然看到这一大片美丽忠直、遍体鳞伤的树种,问:你们是谁?猎猎西风中有无数声音回答:我是胡杨。
野菊花
①野菊花!野菊花开在山野里。
②有谁见过这般豪放壮烈的花云?有谁闻过这么沉郁凝重的药香?那样泼泼辣辣地开。一簇一簇,一滩一滩,一坡一坡,灿烂辉煌!
③花朵不过一分镍币大小,密密匝匝,重重叠叠,织造出淮河堤畔、大别山麓梦幻般神奇的织锦,分明是太阳和月亮灼目滚烫的合金,让造物主随意倾倒泼洒在这里,,叫人心灵久久震颤。
④几番秋风秋雨秋霜,山野早已敛去辽阔的绿氅(cha四,外套),只把灰褐的脊背袒露世间;曾经被悠逸的白云衬托得如此高远的天空,也被铅灰压缩了胸臆;紫燕和鸿雁归飞的呼唤,杳然寂灭在江南的路上,留下水牛与山羊的哞咩,在枯草败叶间低回……纵然是松柏也已减色,纵然是檀竹也已落魄,惟独野菊花,却以她野性的勇敢和进取,在这片天空下,这片山野上,举起开放的拓展的金旗,“欲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
⑤多少墨客骚人奉和酬唱,把菊魂菊意唱彻历朝历代;唱的大多是庭院、公园、花盆里的名菊。比起野菊花来,这些被驯化、供玩赏的同类,不免沾染着脂粉气、奶油味,显得矫饰和做作。宁愿入汤入药、成渣成泥,决不任人摆布、供人亵玩——这就是野菊花!
⑥野菊花自有野菊花不惑无悔的性格和气质。
⑦她不禁锢自己。有花就尽情地开,有香就尽情地放。这一朵迟迟不肯谢去,那一朵挣出半个脸来就开了,从茎顶,从胁下,一下子冒出那么多花骨朵,仿佛一夜之间被风雨唤醒,就一齐把眼睁开,睁得又圆又亮,再也不想闭去。白天盯住太阳,夜晚盯住星星月亮。那份野性,连日月星辰也只能轮番伺候;她把她金子般的本色毫不掩饰地宣泄成河成瀑,又把琥珀色的药香毫无保留地聚散如云如雾。这时,假若你静下心来,你会从袅袅升腾忽聚忽散的浓香里谛听到广东音乐《金蛇狂舞》的活跃,琵琶古曲《十面埋伏》的壮烈……
⑧她不固守现状。匍匐的枝条看似软弱,却从不攀缘依附。这枝被折去,更多的芽箭立即射出,迅速占领周围的地面,把墨玉般羽状分裂的叶片扩张开来,铺展如苍鹰冀翮(,翅膀),拥护着黄花,风来想凌空而去,云过含不尽想往,活脱是一幅潘天寿饱含金石意味的《鹰瞵图》,从大别山巅垂挂到淮河水沿。当霜雪卷藏这轴宏篇巨构,她的宿根却在这片沉重而冷静的土地下酝酿谋划,将屈原“上下求索”的浩歌冻结在心,待时以蹿发。今年崖头岭上的几株,明年一定发展成簇;今年篱前坎下的数丛,明年一定繁衍成龙,星散的,要汇集;成块的,要连片。然后,在荒滩野坡,在贫瘠却是自由的土地上,左冲右突,向着四面八方扩张,挺进,步步为营,为营步步。不知是山野滋育了她的野性,还是她的野性诱发了山野的野味野情。
⑨哦,野菊花,这野性的精灵!这野性的勇敢和进取!想怎么开就怎么开,想在哪儿开就在哪儿开。你根本辖制不住她,她也从不约束自己。西风里,严霜下,万花纷谢的境遇中,孤军奋战,单一面嫩金、黄金、赤金锻造的大纛(d60,古代军队的大旗),鲜明如火,嘹亮如歌,浓烈如酒,狂放如战胜者的开怀肆笑。
⑩这是一种怎样野性的美啊!而这野性美又以其烛照天地的光芒,投射在她开放的态势和拓展的行动之中,于生命的运行里发现自我,表现自我,实现自我,叫人体味出一种人生境界,才有久久的震颤回荡在心……
千 年 胡 杨
在新疆,我看见了秋天最美的树——胡杨。
在沙漠上,她天生孤傲地站着,就像一个极有修养的女子,在微笑。
胡杨,是一亿三千万年前遗留下的最古老树种,只生在沙漠。全世界百分之九十的胡杨生长在中国新疆的塔里木。
在这里,一边是世界第二大的32万平方公里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一边是世界第一大的3800平方公里的塔里木胡杨林。大黄、大绿、大空间、大反差,我们的原始胡杨林就生长在这里。
有人说,它们是一群身裹铁甲的战士,威风凛凛地守卫着这块沙地。塞北的砍头柳有它的形象,却没有它的风骨;岭南的古榕树有它的气势,却没有它的坚毅。
但我想,它们更像女人,用她们柔软和沙漠的刚烈周旋,历经磨难,柔韧不改,仍然保持有生活热情的女人。
为了抗御狂风,她的枝杆在连接主杆的地方长成一个大包仿佛一圈强有力的焊接点;为了躲避沙暴,她的顶梢决不往高处去,三米五米之外就横向分散;为了对付干旱,她只允许主干上的第一茬枝叶秉承遗传率性生长,这是比国槐叶稍大的带刺的小掌,往上就长成柳叶状针叶状以减少蒸发;为了寻找水分,她的根系发达,须根可以伸到百米之外;为了种族延续,她们互相掩护绵延;她们枝干里富含碱质,虫子就不来打洞;她们树皮粗厚羊也不啮咬!
她们贫穷,所以无人攀附;她们孤傲,所以没有朋友;她们处境险恶,所以没有花媚鸟唱;她们不在显郝庙堂,所以无人谄媚供养;她们不开香花没有艳影,所以不招蜂引蝶……
所以,连塔里木河也叛变了!这个永无固定河床的家伙,哪儿的沙被风搬走它就到哪儿散布永恒的盐碱。如今,它改道了,孤零零将一片胡杨撇在沙原火坑。胡杨没有仰天哭喊、没有跪地乞求、没有抱怨命运和时世,它挺立着,沉默着。
狂怒的沙暴,像钢锉一样刮磨着她的身子;烈日炎炎,当顶一股热浪袭来;西亚的寒流,狼牙虎爪一般又咬又撕;它的皮被一块一块揭掉,它的枝被一节一节折断,它的根被一条一条抽出,它赖以挺立的沙原,被一层一层掘走……终于,她倒了,沉重的声响震动了雪山。
胡杨这个痴情的女子,虽然生长在荒漠区,但骨子里却充满对水的渴望。塔里木河流向哪里,她就跟随到哪里。而塔里木河这匹脱缰的野马是任性的,于是,胡杨在沙漠中处处留下了自己曾经驻足的痕迹。
在维吾尔族歌唱家克里木的歌声里,塔里木河美丽动人,现实中的塔里木河却正经受着前所未有的危难。目前,塔里木河下游将近1/4的河道已经干涸。人类与风沙,正一步步摧毁塔里木河赖以生存的基础。
塔里木河作为一条河流的价值和意义,不仅在于它是我国最长的内陆河,更关键的是它在被视为“死亡之海”的世界第二大流动沙漠里,创造了伟大的生命奇观。
今天的塔里木河流域,在密密的胡杨林间,仍然倘佯着的还有比大熊猫还稀少的野骆驼,以及塔里木马鹿、天鹅、黑鹳等珍稀动物。然而,它们正在经受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充满灵性的生命已岌岌可危。不断地增加引水量、扩大耕地、开发新的矿藏,已使塔里木河流域野生动物生存环境不断缩小和恶化,越来越严重地威胁到生态系统多样性以及这些系统中的各种生物物种的存在。历史和灾难不止一次警训人类,当色彩斑斓的野生动物随绿色远去,留下的便是贫瘠和孤寂……
可胡杨依旧是胡杨,长大了三千年不死,死掉了三千年不倒,倒下了三千年不烂,烂掉了三千年不腐,腐化了又肥沃沙漠三千年!
这就是胡杨,生生死死的胡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