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还是一艘海轮上的三副,一次去靠巴西的我们称之为“土八路”的海港。但港口要求我们先抛两天的锚,才能进港。
我们就在海港的湾子口处下了锚。那天吃过晚饭后,一个一向爱钓鱼的绰号“铁锤”的水手便在船尾处下了钩。他钓鱼很简单,一根线上绑几个钩子,每个钩子挂上一块碎肉,手拉着线,等着就行。有的时候等的长了,便把线往栏杆上一拴,人就走开,隔段时间再来拉线看看。完全属于自由状态。
众人晚饭后在甲板上散步聊天时,就听到了铁锤高声大叫:“钓到了!钓到了!”
大家的目光都被他高大的嗓门吸引了过去,果然看到他手中拎了一条长长的银光闪闪又不住地扭动着的东西。便都聚了过去。那东西被重重地摔在甲板上,剧烈地扭翻着,好像全身正遭受着巨大的痛楚。二副眼尖,又是从小海边长大的,他高声叫道,是带鱼呢!说实在的,船上好多人,包括我在内都没见过活带鱼,能看到的都是被腌渍很久的像木乃伊样成捆的咸带鱼,所以都很兴奋,围着这条舞动不止的东西,一阵叽叽喳喳,议论良久。这活的带鱼的确带给人不同的感觉。它周身圆润,有着蛇一般灵活的腰身,夕阳照过来,它的全身鳞片都放出细碎而璀灿的光芒,仿佛镶嵌了无数的宝石。尽管沉默不语,但它那锐利而冷漠的目光,扫射过来,在我们心里竟掠起一片震撼。人群中不少人被激起了兴趣,各自奔回房间,拿出钩和线,上了饵,也钓了起来。果然,不久,他们便也有了收获,相继“噼哩噼啦”地钓上几条来。一时间,后甲板上银鱼乱舞,其姿翩翩,喊声连连。于是就有更多的人拿来鱼钩,加入到钓鱼军中去了。整个后甲板栏杆了都排满了人。鱼钩不够了,有人用线针烧红了现做一个,钓起来竟也一样好使。
这时,夕阳已落下了水天线,光线暗淡了许多,后甲板暗黄的艉灯亮起来了,照耀着一簇忙碌的人。只见人声鼎沸,人影匆匆,宛若秋收后的麦场。大家都沉浸在一种兴奋里。
忽然“唉哟”一声,一个人影跌了下去,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电工阿黄,他高大的身躯倒在甲板上不住地翻滚着,仿佛甲板有一股巨大的磁力,吸住了他,让他爬不起来。他的右手中还生生地握着一条带鱼,只看到他不住抡起右手,像甩鞭子似的,不住地用带鱼抽打着甲板。大家很奇怪,都聚过了去,就听到他嘴里不停地嚷着,咬住了,咬住了。众人近前再细看,才发现原来他右手的食指竟被带鱼那尖尖的嘴死死地咬住了,只痛得他不住地甩手。大家很诧异,这带鱼还带咬人的?真是破了天荒!大伙儿便手忙脚乱地去帮忙,但活的带鱼太粘滑,扭动不止,很难把握,又咬得很死,一下子脱不下来。还是大厨反应快,他冲到厨房拿来一把大剪刀,对着带鱼勃子,“咔嚓”一声,便将它身首分开了,只剩下一个道具般的鱼头套住阿黄的食指上。大家把鱼头小心地取下,阿黄的手指一下子“沽沽”地窜出不少血,他的眼睛里也流出了汪汪的泪水。原来钓带鱼还要付出血的代价!不过,这并未真正影响到大家的情绪,众人“嗷”地一声,又一下子散开,投入了热情高涨的钓带鱼活动中去了。
这时,带鱼上钩的速度越来越快,几乎线一下去,就有鱼上钩了,每个人的手臂只管上上下下地忙。那样子不像是钓鱼,倒像是用线把鱼吸上来的。他们身后都放了几只桶,空桶一旦满了,就有人拎到大冰库里去冻起来。有时手酸起钩晚了,往往会钓上半只带鱼来。怎么会有半只带鱼的呢?大家都很奇怪。后来一个叫“麻三”?的机工一个钩上同时钓上两条鱼来,众人近前一看,原来后一条带鱼正咬着前一条带鱼的身子,已经吃掉了一小半。大家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带鱼真是个凶猛的家伙!
这时水面翻腾起来,一片价地“哗啦啦”响,大家伸首细看,都被地眼前的景象惊住了。此时月亮已跳出了海面,白白的光低低地照着,只见水面涌动,水光如蛇形跳荡游走,目力范围内,水面似乎变成了滞重的泥浆,无数的带鱼银亮的脊背就翻动在这泥浆里。整个海面成了带鱼的海洋。遥听黑暗的远方,正有绵绵的令人心悸的水波声次递传来,这是带鱼巨大的前进肉阵,它们似乎正发出无声的号角,集结成沉默不绝的力量,向这边义无反顾地扑来。
“一定是带鱼精被钓上来了,看所有的带鱼都来了。”木匠不失时机地来了一句。他身材出奇地瘦高,这使得他的上半身似乎被悬在了夜的空中,像神一样发出了圣喻。
但众人并不理会他,有人骂他八婆子,有人骂他乌鸦嘴。这时有人提议用网捞,一时得到了热烈的.响应。
我们找来上下舷梯用的安全网,它网眼小,正好可以用作鱼网。大家群策群力,在网四边上绑上竹杆,又在网中坠上一块废铁,便放了下去。随着一声喊,“起喽”一边两个人一起向上提网,就听水面传出巨大的喧哗声,好似百足虫离开了水面,水面噼噼啪啪迸出无数的水花,重叠着万千个声音。众人一起上前帮忙,打着号子,终于气喘吁吁、一点一点地把这口网提了上来。揭开网,众人深吸了一口气,满满一网的带鱼啊!正不住地翻动着,就像一堆跳跃的白色火焰,又像无数根凌乱堆集的银条,迸发出一片耀眼的光,刺痛了众人的眼。大家看得心惊,同时又心喜若狂。
这时已没有人钓鱼了,大家又赶制出第二个网。于是两张网同时作业。很快,后甲板上就堆满了带鱼,在月光下像一座高耸变幻的冰山。忙着搬鱼入库的人差不多要累瘫了。
众人就这样忙碌着,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这时又听到有人大声喊:“蛇!蛇!”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从翻动的鱼阵里滑游出一条白花花的东西来,在艉灯昏蒙的光下,从嘴里不住地吐出一个分叉的舌来,相信真是一条蛇了。它游到船边的导缆孔前,回头扫视了一下,就“扑刺”一声,跃到海里去了。
终于人困马乏了,已是半夜时分,再没有人对带鱼感半点兴趣,大家工具都不愿收拾,就拖着疲乏至极的身躯,回房间睡觉去了。我躺在舱室的床上时,还依然能听到海面上久久不能平息的翻腾之声。
第二天早上听值更的人说,大概到下半夜二点时,群鱼忽然消失,就像瞬间被大海吸纳似的,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把昨晚上搞到的带鱼称了一下,足足有六百斤。想起来真令人瞠目。
随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施展了全部的手艺和学识,清蒸带鱼,红烧带鱼,水煮带鱼,油炸带鱼,烘烤带鱼,最后腌渍带鱼。天天带鱼。后来看到带鱼就害怕,想起带鱼就呕心,甚至耳朵都不能再听到带鱼这两个字了。
可是偏偏我的妻子喜欢吃带鱼,每每从海上休假回来,看到她津津有味地吃带鱼时,我都从内心里升腾出巨大的怜悯来,这干瘪如枯柴叶的咸带鱼真有这么好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