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小的时候,老家狭长的青砖小院后面另有一间旧式青砖房子,木窗,盘着长条大炕。生产队解散,用这间屋养过几家合着分的牲口——一头健壮的大青骡子。
农村很少养马,骡子比马能出大力干活,又不像马,需要谈恋爱,发脾气。我向来眼拙,区分不出马和骡子——它们的个头长像差不多,听大人指点,才知道那是骡子。80年代中期兴起拖拉机,骡子不知去了哪儿,房子空着,极安静。
因有脑血管疾病,拄着拐的爷爷把屋子收拾干净,炕上铺张苇席,夏日或躺或坐,在窗下纳凉读书。常看的是一本《聊斋》,接触久了,那本书已浸着主人的气息。人已去,书犹存。二十年过去,每每开箱检视,发黄的纸页,似点染有手指留下的汗痕。
爷爷一生勤劳能干,乐于助人。正如孔子说的,“吾少而贫贱,故多才多艺。”村里人起屋盖房、打家具、写对联、红白事记礼账、排解纠纷都来找。老来行动不便,才不得不歇下。同学有进黄埔的,有学师范的,他却因家里没了父亲,十三岁就需顶门立户,不得已辍学,一生郁郁。年纪大时,更有些清高孤介。
原以为这种脾气是天生的,后来翻看几遍他留下的书,才发现,自己也沾染上几分类似的脾气。当今社会,温良恭顺一张笑脸还混不下去,倔脾气万万要不得!忙封了书,再不敢看。想那蒲松龄做了一辈子教书先生,少时已有文名,志气充盈,想着攀高折桂,春风得意。接下来数十年科考不第,心中自然积存着许多怨愤不平。情郁其中,自然要发之于外,且借着谈狐说鬼,抨击世事人情。
豆棚瓜架,细雨如丝。或许他本人并没觉出文字里有什么不同,可读者看多了,受到感染,自会觉出情绪上的变化。书里有许多温柔蕴藉的爱情故事,可从整体考虑,那种愤愤不平,幽怨凄清的氛围贯穿始终。合上书,慢慢回味,似乎能嗅到空中弥漫的辛辣芥末味儿,雨后清冷的青草香,恍如探古寻幽,访查荒郊古庙,进入一间封闭已久的仓库,墙角旮旯结有沾满灰尘的蛛丝网,灰土中留存有草灰虫蜕,蛇踪鼠迹。
读《聊斋》的人,是不会快乐的。所以爷爷有时会读《三国》、《水浒》和《隋唐演义》调节一下。这些书读几页,自会生出一股英雄气概,于是他拄杖扶墙,一步步挪出来,走到街上,坐在南墙根阴凉处放倒的大树上,笑呵呵地讲故事给那些与他一样老,不认字的老头儿听。
诗言志,词在初兴时为小技,上不得台面,仅供闺中人浅吟低唱。唐宋文人考科举,事先会写些诗或传奇故事,送到当朝重臣那里探探路,但没人写词度曲讨好。像“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还有那些流传至今的传奇故事,如风尘三侠,柳毅传书,莺莺传之类大多属于扬名用的敲门砖文字。
正经的诗文名家,不以小词写的好而得意。柳永词名满天下,皇帝看到他的考卷,想起那句流行小词“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自然气不打一处来,御批“且去填词!”于是柳永只能接着在秦楼楚馆,为那些名妓们写写词混饭吃,终生与仕途无缘。
如此一辈子不得志的人,写出的词,自然更是忧伤缠绵。最为凄惨的莫过于南唐后主词,提起笔,国仇家恨一点点奔赴心头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秦少游写罢“落红万点愁如海”之句,有熟人据此判断,“少游不久于人世矣!”别人问为什么这样说,那人回应道,“文为心声,愁都跟海一样深了,还能活得下去么?”不久,一代苏门学士果然驾鹤西游。
以前孤陋寡闻,不知道轻辞人世的《人民日报》大地副刊编辑徐怀谦。近日因百度《求是》副主编朱铁志的事儿,才于不经意间发现徐怀谦写的一篇文章,里面引用一段北宋苏轼的词《定风波》: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
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首词不算是苏轼的代表作,我曾在《唐宋名家词选》中见过。徐主编能从万千词里找出这首,在散文中引用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解说苏轼流放途中的心情变化,说明作者是极爱宋词的,同时也有感触,借这句话聊以安慰自家受伤的小心灵。
写诗写文,见识需广。李白云游天下,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自然得不了抑郁症。而写词,有点儿像今人写的那些无病呻吟,充斥着华丽词语的抒情散文。婉约伤感的词读多了,人的性子会变的阴柔,加上在社会上所受的不平,压下文人的清高自许,屈从于外力,写些随时应景的文字,得抑郁症是难免的。其实得不得抑郁谁也不清楚,人已死,面儿上说什么就信什么吧!
朱铁志先生素以杂文著名,其中有一篇《吃谁的肉,骂谁的娘》:“社会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无不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更是各种社会财富的创造者。‘吃肉’,吃的是自己的肉,‘骂娘’,骂的是贪官污吏的娘。‘吃肉’,不是皇恩浩荡的结果,是人民自己的创造,‘骂娘’不是吃肉必须丧失的权利。如果哪位官员昏庸到以为人民自己创造的财富乃是他阁下的施舍,以为可以用人民自己创造的财富来堵住人民的嘴巴,岂不太可笑了!”
人去文存,这也是一个有士大夫精神,想为国为民做点儿事的人。“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受伤的总是多思多想的智者。徐怀谦走了,朱铁志也走了,将来未必没人接着走他们的路,再次出现抑郁。愿大家都能多读些让胸怀开阔的诗句,少看些影响心情的文字。当局少些文限,支持正气,大开言路,直追浩浩大唐之风,开我中华一代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