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去世虽已70个年头了,但我总时时感觉到他真实的存在,那苍白的面色,瘦小的身躯,吸烟的姿势;他的谈吐,连同着他的呼吸。不过,每每想起鲁迅只活了56岁,就总不免引起我的一腔悲愤来;却又想,这于鲁迅也许更合适;他也确实需要休息了!他真像一头牛,做的活实在已经够多;他简直是挣扎了一辈子,真正战斗了一辈子,而且常常是“横站”着,他就像《过客》里的“过客”;“约三四十岁,状况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黑须,乱发”,听从着历史召唤的声音,永是义无反顾地前行。荆棘划破他的皮肉,暗箭又伤害他的心灵;但他也只是歇一歇脚,喝口水,便裹好自己的伤口,像野兽那样躺在僻静的森林舐净伤口附近的血迹,打量了一下周围,就又挺起胸膛,向前迈进了脚步:“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罢……。(即刻昂了头,奋然向西走去。)”就这样,“向西走”,一直走到他生命的终点。他于1983年春写的一首诗(《题<呐喊>》)实在对他自己毕生的一个很好的总结:“弄文罹文网,抗世违世情。积毁可销骨,空留纸上声。”这首诗,不仅概括了鲁迅毕生的艰难和战斗,也总括了他全部理论和创作的精神。
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说:“在我看来,鲁迅的气质毋宁说是位诗人。”这确是一语破的之论。“诗人鲁迅”,——正是我对鲁迅的第一印象。荣格有言,“无可否认,诗人的精神气质渗透了他的全部作品。”鲁迅的诗作和散文诗集《野草》自不必说,他的叙事散文和小说也无不蓬勃着诗情,《呐喊》集里的《故乡》、《社戏》,《彷徨》集里的《在酒楼上》、《孤独者》、《伤逝》等都是可以当作诗来读的;即使在他的杂文和诗论——《摩罗诗力说》里,也有一种诗意在洋溢着。请回味一下散文诗《雪》里对“江南的雪”和“朔方的雪”的描写吧;请再读读《故乡》的结尾:那一轮金黄的圆月和海边碧绿的沙地的场景;想像一下“在酒楼上”眺望楼下废园时的所见:那斗雪开着满树繁花的几株老梅,那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的一株山茶;《伤逝》里那如泣如诉、委婉缠绵和像音乐一般的语言……。没有诗人的眼睛,没有诗人的心灵,没有诗人的气质,没有诗人的笔致,是绝对写不出的。因此,在我的印象里,诗人鲁迅有二枚影像常在我的联翩浮现中涌现:在令人微醺的静夜里,鲁迅漫不经心地凭窗而眺,只见外面的乱山中有许多白点,那是丛冢;一粒深黄的火,那是南普院寺的玻璃灯;前面海天微泛,黑絮一般的夜色似乎都要扑进鲁迅的心坎里。鲁迅沉静下去了。他想写,却又写不出来。只有往事披着淡淡哀愁的面纱,同时也夹杂些愉快,尽在鲁迅的脑海里盘旋。于是他从记忆中“抄”出了五篇诗意盎然的散文——这是1926年9、10月间,鲁迅在厦门大学时给我留下的一帧影像。第二帧影像便是1931年1、2月间,鲁迅“挈妇将雏”避难在旅馆花园庄,当他得知左联五烈士被难的消息后,他在悲愤中谱写出一支“郁怒情深”的哀歌时的情景:月华似水,夜色深沉。鲁迅独自站在客栈的院子中,身披黑影,手持烟卷,一支哀歌逐渐清晰地在诗人的耳畔响起。这是一曲深情的哀歌,缠绵悱恻;又像暴风雨前的天宇,蕴集着电闪雷鸣;还似辽阔深邃的洋海,有时波光潋滟,清丽柔和,有时则怒潮奔涌,狂澜千里……。——这就是我最初印象中的鲁迅:诗人鲁迅!他敏感、丰富、热情、真诚,而且永葆着诗人必具的一颗赤子之心!
所以,鲁迅又是一个真人。鲁迅曾这样评论韦素园:“他太认真;虽然似乎沉静,然而他激烈。认真会是人的致命伤的么?至少在那时以至现在,可以是的。一认真,便容易趋于激烈,发扬则送掉自己的命,沉静着,又啮碎了自己的心。”说的是韦素园,其实,何尝不是鲁迅的夫子自道?鲁迅虽和许广平说过,他觉得他自己有点骄傲与玩世不恭的毛病,但任何一个熟悉鲁迅的人都知道,他这话是不确的,实在有点“自欺欺人”的味道;恰恰相反,简直是事无巨细,哪怕是校对书稿或给人寄本书什么的,他也都是事必躬亲,而且是尽善尽美,认真到了使人十分尊敬、并且使人十分担心的程度,我常想,“认真”,同样是鲁迅的致命伤,如果他肯马虎一点,也不至于就只活到56岁。不认真,他就不会在同周作人反目后,心情郁闷,气得肺病复发;不认真,他就不会在同章士钊那场旷日持久的诉讼中,又气得肺病复发,竟连绵数月;不认真,他也不会在向内山完造解释《自嘲》时,竟伤心得流下了眼泪;不认真,他更不会在逝世前数月给曹靖华的一封信中还说:“我真想做一篇文章,至少五六万字,把历来所受的闷气,都说出来,这其实也是留给将来一点遗产。”我坚信,“玩世不恭”同鲁迅是绝对无缘的,因为他是一个真人,他十分认真:作文、待人、办事,莫不如此。我说鲁迅是个真人,不仅因为他认真,还因为他求真、求实。他反对假,所以他反对瞒和骗,反对瞒和骗的文艺,他痛恨虚伪,力批“中庸”,嘲讽亦狗亦猫的叭儿狗,鞭挞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伪君子。他不愿陶醉于几千年古国的文明了,对中国人的“十景病”,也总是从不留情。他喜欢报忧不报喜,爱作枭鸣,揭露和批判黑暗是他创作的主旋律,和他的生命相始终。因为他求真,所以他作《立论》:“……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鲁迅选择了后者,所以他一生遭打。这就是真人鲁迅,也是他给我留下的第二个不可磨灭的印象。
据冯雪峰回忆:1933年底,在瑞金中央苏区,他同那时受到王明路线排斥的毛泽东时常谈到鲁迅。有一次,冯告毛:“有一个日本人说,全中国只有两个半人懂得中国:一个是蒋介石,一个是鲁迅,半个是毛泽东。”据冯雪峰回忆,“毛主席听了哈哈大笑,然后沉思着说:‘这个日本人还不简单,他认为鲁迅懂得中国,这是对的。’”毛泽东说得很好;这说明了毛泽东也懂得鲁迅。鲁迅懂得中国,主要表现在他对中国农民的深刻理解上,主要表现在他对中国“国民性”(主要从农民身上得以体现)的深刻理解上。鲁迅的小说和杂文,充分表达了作为思想家的鲁迅对中国的了解之深;而集中表达此种理解的,无疑是《阿Q正传》。鲁迅自己说,他要通过这个中篇“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鲁迅成功地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早在1922年,茅盾就说阿Q“是中国人品性的结晶”;阿Q,是这样的一个人:在主子面前是奴才,在奴才面前是暴君;事实上的失败主义和精神上的常胜将军;固步自封的懒汉和想入非非的英雄;随遇而安的懦夫同时又是墨守成规的顽勇。鲁迅认为,我们应该“由此开出反省的道路”。鲁迅老友许寿裳说:鲁迅对中国“国民性”问题的研究,“毕生孜孜不懈”。事实也是如此。据内山完造回忆:就在作家晚年,有一次鲁迅同他说:“老板,此番我睡了三个月,细细想过了。中国四万万的民众,害着一种毛病。病源就是那个马马虎虎。就是那随它怎么都行的不认真的态度。”研究和改造国民的劣根性,提高全民族的文化素质,是一个极有远见卓识、极富战略意义的文化启蒙思想。鲁迅给我的第三个深刻印象,便是他的这种作为启蒙思想家的伟岸形象。鲁迅不仅是个诗人,是个真人,还是一个伟人。作为一个伟人,他的硬骨头精神给我的印象也是十分突出的。这正如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说:“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宝贵的性格。”这确是伟人鲁迅全部人格力量最光耀的所在,是特具魅力的处所。那幅“横眉冷对”、甚至“连眼珠也不转过来”的形象怎样的使人惊心动魄!那种至死也不肯“宽恕”的精神,该是怎样的彻底、决绝而坚韧!
国外有的学者按照心理学家爱理生的理论,把鲁迅放到他提出的人生心理发展的各阶段来进行考察。考察显示,鲁迅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一种孤独和痛苦的心理状态之中,至死还是感到寂寞与失望,是一个孤独的伟人。”这正如高尔基致信茨威格论罗曼·罗兰时所说的:“一个人越不同凡俗就越伟大,也越孤独。……在当前这个生活发展悲剧性转折的时期,特别容易感到孤独。”
一个诗人,一个真人,一个伟人:这就是我印象中的鲁迅。他以无比的勇气和力量,“肩住了黑暗的闸门”,从而成了中国本世纪的一位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