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我在祖辈里唯一见过的亲人,也是让我唯一感受到隔代亲的人。虽然外婆已去世十二个年头,但每每想起她,她依旧栩栩如生地活着,就活在我的心里。
外婆的一生,艰苦奋斗又充满怨气。外婆七岁就和外公订婚了,外婆和外公两小无猜,他两家是前后邻居,彼此都很了解,他们订婚时,也是两情相悦的。
外婆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常言道“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外婆也不例外,在穷困潦倒的日子里,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最渴望的事情,就是能嫁个好人家,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可命运和外婆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让她一辈子都在穷苦潦倒中度过,并非是外婆眼拙,没看好,而是在和外公订婚之前,外公家是麻街川数一数二富人,虽不是书香门第,却是勤劳、殷实的农耕家人,这样的人家,是外婆梦寐以求。在封建社会中,婚姻都是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婆的婚姻也不例外,但外婆比任何一个女人幸福,最起码,知道自己要嫁的男人是什么样的,有什么样的家庭。
订婚不久,外公的父母相继去世,十几岁的外公,带着两个幼小的妹妹,守护着庞大的家业。外公在正是需要人管教的年龄里,成了一个没约束的人,在别人的引诱下,将大部分的财产输掉。当外婆和外公结婚时,外公已成了“贫下中农”,现实和梦想的落差很大,而且,这种落差是外公一手造成的,外婆原本想着过荣华富贵的日子,但婚后却过着比在娘家还贫困的日子,外婆能没怨言,能不怨恨吗?不管外公和外婆婚后生活怎样的艰苦,外婆多么的怨恨,但她对外公不离不弃、同甘***苦,执手终老。就凭这一点,外婆应该受人尊重。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原本是有好日子过,可是,最后却过得最坏的日子,外婆的怨气,能理解。在战火纷飞、兵荒马乱中,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缺吃少穿已经不足为奇,就连山涧的野菜,河边刚冒出嫩芽的柳条、榆钱都成了外婆家的“美味佳肴”,外婆在这一样的日子里一天比一天怨恨,怨恨外公输掉祖业,怨恨自己的命不好,所以,对外公就没有好脸色。有时,外婆也用自己的命不好来自我安慰和自我调节,日子再苦再累也就认命了。母亲是外婆的第一个孩子,按理说,应该是外婆的掌上明珠,可在艰难困苦的日子里,母亲的到来,无疑是雪上加霜,多一口人就多一张吃饭的嘴。外婆比母亲大概大十九岁,放到现在,外婆自己还是个孩子,却已当妈了,外婆因家庭困苦,还属于晚育呢!在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里,外婆吃不好,就没乳汁,嗷嗷待哺的母亲,让外婆感到前所未有的彷徨,更加加深了外婆的怨恨,在怨恨中,外婆整日为一家人的肚子问题愁眉不展,从而让外婆对母亲,少了一份疼爱。
女人生孩子就像开花,一朵花开了,后面的花都开了,但并非每朵花都是鲜丽多彩的。外婆接二连三地孕育生命,而且都是男孩,却一个个夭折了,外婆去讲迷信,神婆子说,都因母亲命硬,克死外婆的其他孩子。外婆听了神婆子的话,对母亲越发的不喜爱,甚至还怨恨母亲……可想而知,母亲的童年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下度过?!
“母以子为贵”,再加上传宗接代的思想,已是根深蒂固,所以,外婆在失去一个又一个的儿子后,精神和肉体同时陷入崩溃的边缘,她的心情是可以理解,每一次的孕育,每次忍受着十月怀胎的痛苦与煎熬,再加上分娩时的阵痛,“人生人,吓死人”分娩是女人的难日,外婆在经历生死,千辛万苦将一个个生命带到世界上,不久,这些鲜活的生命却结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走向死亡,做母亲的.心碎了,血流成河。外婆能一次次地挺过来,虽然在每个月子里,都以泪洗面,但她还是勇敢地面对现实,面对命运,顽强地与命运抗衡,再去孕育新的生命,再去经历生死的痛苦折磨……外婆是坚强的女人,虽然小脚,虽然个子不高,但是,她的毅力和信念却是无比的高大上,直到母亲十二岁,外婆才生下大舅,大舅的到来,拯救了外婆的精神世界。后来,二舅和三舅相继出生,外婆才得到安慰和满足。儿女双全,赛神仙,但贫穷的生活,还是没改善,依旧是野菜充饥,吃了上顿没下顿,但外婆不怕,尤其是新中国成立,改朝换代之后,人们的思绪也改变了,战争让全世界的人们都饿肚子,又不是外婆一家人,所以外婆不怕,更多的是外婆看到了希望,外婆看到***产主义实施方案,鼓舞人心的“大锅饭”。再加上人到一定年龄,会将一切看淡,尤其是土改时斗地主,彻底消除了外婆心中多年的怨气,看着村里那些曾经想尽办法引诱外公的人,他们连蒙带骗将外公的家业,变成自己的家业,成了衣食无忧的人,却在新中国成立后,在土改中被批斗成了“黑五类”,外婆长长地出了一口、压在胸口上几十年的怨气散了,不再恨外公了,也知道钱财如粪土,多了不一定是好事。孩子,才是最大的财富。外婆一心一意将四个孩子拉扯大,想尽办法给他们成家立业。等大舅和二舅都结婚生子,外公外婆才轻松点,可是不久,外公却世了。
“少年夫妻,老来伴。”外公去世之后,外婆失去了爱恨交加的伴,那时,三舅还没成家,外婆一心想着怎么给三舅结婚,等三舅结婚后,外婆才彻底放松了,总算儿女们都成家了。
外婆的生日,在农历的七月初七,也就是现在人说的七夕,从我记事起,每年从春暖花开就盼着给外婆过生日。舅舅们为了尽孝心,就给外婆过生日,也不大操大办,就是三个舅舅家和我家,没几个外人,大家齐心协力弄几个菜,摆个两三桌,外婆看着儿孙满堂,也就高兴。
我大哥在外地工作,每次回来总是给外婆钱,后来,我们都长大了,也都给外婆钱,外婆拿着钱,一脸的幸福说:“我做了一辈子地主婆梦,却过了一辈子贫下中农的日子,不过因祸得福,我没有挨批。如今孙子们给的钱,我花不完,这才是真正的地主婆……”外婆会咧嘴微笑,殷红的牙床,一颗牙齿也没有,笑起来让人看了有点害怕,但她慈祥的笑容,让人又觉得纯真可爱。
我和外婆之间的情感绵延了三十多年,外婆给予我的那份爱,浓烈得让我不愿去回忆,不去回忆,就觉得外婆还活着,就在老家,在她的那间屋里,在她的热炕上,眯着眼睛,用没有牙齿的牙床磨碎食物,安静、慈祥。我一直处在幻想中,幻想外婆还活着,所以不去回忆;一旦回忆就穿帮,就被现实狠狠地在心里抽了一鞭子,栗生生地疼。
可为让更多人,尤其是外婆的后人们了解外婆,我要写这篇文章,忍着痛去回忆。外婆在我心里留下了三个不可褪色的记忆,一个是外婆的饭菜味道,另一个是外婆讲的故事,还有一个是外婆的家法。
外婆是个讲故事的能手。因外婆“三寸金莲”,她不能下地干活,只能待在家里做家务,在闲暇之余,外婆常常给我们讲故事,从《白蛇传》《梁山伯与祝英台》《孟姜女》《织女牛郎》《杨门女将》……外婆的故事三天三夜不停地讲,也讲不完,外婆讲故事绘声绘色、引人入胜。每次我听外婆讲故事,就能将自己融入到故事里,将自己想成故事里的某一个人物,然后随着故事悲着喜着,一会泪流满面,一会哈哈大笑。外婆讲故事,可以说是启蒙了我文学梦想,让我知道世界是丰富多彩的,那些经典的故事,被无数个如外婆一样的人口口相传,然后,在无数个如我一样的孩子们心里种下一颗文学的种子,随着年龄的增长,这颗种子生根发芽,到最后长成参天大树,养精蓄锐,蓄势待发。
每次去外婆家,表哥表弟表妹,都会赖在家里,不去干活,他们知道我准能让外婆讲故事,外婆一般不给大孩子讲故事,因为,他们要去地里干活,只给四、五岁的小孩子讲,一是为哄着他们不让乱跑,二是,他们听故事时,都哑口无声,乖乖地帮外婆干活。一听外婆要讲故事,邻里家的孩子都来了,我们围着外婆,一边帮外婆干活,一边听外婆讲故事,那种温馨的场面,是我最美的记忆。
我对外婆的另一个记忆,就是榆钱饭,外婆一辈子,大多数日子靠野菜维持,所以,外婆能把特别苦的野菜,做成最好吃的饭菜,这就是外婆的能力。从第一股春风刮过大地,第一点星绿从黄土里冒出,外婆就开始寻找野菜,从柳芽菜到榆钱再到槐花、刺叶子等等树叶,还有地里长的种类繁多的野菜,都是外婆家春天里最好的饭菜,外婆可以将这些苦涩的野菜,变着花样去填饱家人的肚子,外婆更知道什么样的野菜,有什么样的烹饪方法,会变成美味佳肴,该蒸的,绝不去煮,该炒的,绝不去蒸,这就是外婆长期以来,作为一个家族主妇,与野菜打交道的经验,所以,再难以下咽的野菜,在外婆手里都会成为人人爱吃的佳肴。我常在想外婆能健康长寿,可能和经年累月吃野菜有关。外婆最拿手的是榆钱焖饭、刺叶子焖饭,还有酸菜窝窝头。
外婆还有一个拿手好戏,那就是慈祥中的严厉,她脾气不好,耿直、好强,遇到不合理的人和事,她总是坚持正义,如果说的不对,或者做的不对,外婆手里的正义之棍——“龙头杖”。我要说的是外婆的家法,外婆的“龙头杖”只不过是一根柳枝,农村的小脚老太太们,让孩子去河边砍一根柳枝当拐杖。外婆的拐杖也不例外,是大表哥从河边的柳树上砍下的一根普通的枝条,但就是这根普通的枝头,是李家的家法,只要是李家的亲属,大概都尝过外婆的“龙头杖”威力,外婆是不准自己的儿孙们犯错误的,一旦犯错误,外婆不管是谁,只要你说话不在理,做事不在理,外婆都会用“龙头杖”打你,更不要说干那些歪门邪道的事情了。我也挨过外婆的“龙头杖”,记得那次,外婆让我煮挂面,那时我不会做饭,坐在台阶上不动弹,外婆连喊我三声,我噘嘴不吱声,一脸不高兴,外婆就拄着拐杖,向我走来:“叫你做饭,你坐这干啥?”“我不会做……”“这么大的女子不会做饭,成何体统?”“我不会做就不会做。”“还敢犟嘴。”外婆说着,就抡起“龙头杖”,朝我屁股打来,我一下子跳起来,赶紧跑,跑得越快,外婆越生气,我在前面跑,外婆在后面追,我俩在院子里转圈圈,虽然外婆是小脚老太太,她没我跑得快,但是她有智慧,看似她在跑,其实她慢慢地在等我,我只顾跑,而且按套路跑,外婆一个猛地转身,就把我捉住,我最终还是挨了外婆一顿打,这顿打,我一辈子都无法忘怀,而且外婆边打边说:“女孩子不会饭,以后嫁不出去,即是嫁出去了,也会让人骂,连你妈也会被人骂……”我心想,我挨骂,与我妈有什么关系?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子不教父之过。“惯了自家女,管不了别人家的媳妇。”这是我们老家人最常见的口头语,我挨了外婆一顿打,只好乖乖地站在外婆的身边,看着外婆怎么去煮挂面。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学习做饭,虽然厨艺没多大的进展,但外婆的教诲,让我刻骨铭心。
外婆争强好胜,正直又是性情中人。我们这些孙子辈,挨打不说,就连我的舅妈,只要她们犯了错误,说话做事不在理,外婆同样抡起“龙头杖”打她们,过后,谁也不会去怨恨外婆,因为,大家会认识到自己错了。外婆从来不在人背后说谁是非,有什么都说在当面,说完之后,也不会放在心里,所以,外婆的晚年,是村里的智者,尤其是妇女,遇到什么事情,都喜欢和外婆商量,外婆尽量给人提供方便,帮人家分析事情的利弊,出谋划策。
好人有好报,在那么艰苦的岁月里,外婆坚强、勇敢地生活着,一直劳动,身子骨硬朗,一刻也闲不下来,直到去世前的前三年,也就是八十八岁那年,外婆摔了一跤,之后才失去劳动力,生活不能自理,生命力却极其顽强。外婆一直思维清楚,一点都不糊涂,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思维还是清楚,听二舅讲,外婆去世的那天早上,就让二舅给母亲打电话,可是,那天是冬至,下大雪,从西安到商洛要翻秦岭,道路结冰,出了车祸,我们被堵在路上,直到晚上还回不去,二舅看着气若游丝的外婆,忍受着病痛,为等待母亲,不愿咽下最后一口气,很痛苦。二舅就在外婆的耳边说:“妈,下雪了,我姐被堵在路上……”外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了,片刻之后,外婆长长地出了最后一口气,去世了。
我的外婆郭竹莲,1914年出生,2005年12月22日去世,享年91,外婆的一生,有太多怨言,也有太多的无奈,从生命呱呱落地到驾鹤西去,91个年头,近一个世纪,这中间经历的一切,只有外婆懂。我用笔记录的只是九牛一毛罢了;我也无法体恤外婆的精神世界,所以,只能浅浅地介绍一下外婆,却写不出外婆的精气神,这是我的悲哀。外婆走了十二个年头,我不想说出请安息吧的话,因为在我心里,外婆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