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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写作,就是一场从家乡出发,最终抵达故乡的漫长旅程”

刘亮程在那个叫黄沙梁的村庄上扛着铁锨行走了数年,早已与村庄中的事物达成了一种默契,就算他的身体离开了黄沙梁,他依然放心地将文字留在了那里。当蚂蚁将文字像扛麸皮一样扛回自己的洞穴,刘亮程不再像当年一样顽皮地挖断蚂蚁回家的路,他在《一个人的村庄》的后记中说,“时隔数年,我对这些文字仍是放心的”。他不知道文字去向了哪里,但他知道它们来自于哪里,正因为他的文字根植在黄沙梁那些隐秘的洞穴中,他才会对它们一直如此放心,因为那里,也将是他的归处。

尊严,使每个生命都真实地活在荒芜的家园

一条狗、一头驴、一只蚂蚁、一片叶子、一阵风……所有的事物都和人一样***同居住在村庄里,只是人们总是会忽略这一点,总是以为村庄是属于人的,写作者们也容易忽略这一点,以为没有人、没有事,村庄便无可诉说。在刘亮程的笔下,村庄中所有的事物都有尊严地生活在那里,他用细腻的文字让你感知到他们的存在,让你开始对把自己看得如此之重感到羞愧。

当风改变了所有人的一生,当路把所有人引向歧途,当人们不得不在遥远的地方回望荒芜的家园,那些曾经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事物在被遗忘多年之后,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因为有这样一些文字像风一样将你吹回了你的“黄沙梁”,你在风中慢慢变小,变成一只觅食的小鸡、一片孤单的落叶、一粒针尖大小的沙土。

刘亮程为我们描绘了他的家乡,如果你被触动,你看到的当然不仅仅是那个叫黄沙梁的村庄。一只黑猫因为不信任而不回头地走掉,他为此而懊恼;待宰的牛因为要把剩下的事情干完,他耐心地卷起了烟……他说“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只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人从来就不比其他事物高贵,甚至有时需要周围事物的挽留,才能继续生活下去。遗憾的是,很少有人明白,等到恍惚悟出些什么的时候,那把铁锨已经被磨得又短又钝,插在地上,仿佛是一座墓碑。只有人是需要墓碑的,墓碑上从来不会刻上坟茔中草虫的名字,它们只是陪葬品,但刘亮程用他的文字告诉我们,所有的事物都真实地、有尊严地生活在那个日渐荒芜的家园。

诗意,是村庄中的所有事物最好的表达方式

我刚刚说刘亮程的文字根植在黄沙梁那些隐秘的洞穴中,但我也知道,当我说这话的时候,一缕炊烟已将他的文字种在了天空里。

“我站在缕缕炊烟之上

看见这个镰刀状的村子冒出的烟

在空中形成一把巨大无比的镰刀

这把镰刀刃朝西

缓慢而有力地收割过去

几百个秋天的庄稼齐刷刷倒了”

当我把书中的某一段落按照诗歌的方式排列,我知道我正在读一首好诗,翻开书中的任何一页,你都能感受到它的诗意。你会忘记贫穷,只记住那些将装满麦子的箩筐举上天空的树枝;你会忘记死亡,只记住父亲扛一把掀出去再也没有回来;你会忘记杀戮,只记住心理解不了的东西被胃消化了;你会忘记寒冷,只记住那些扑簌簌落在人一生中的雪花……

村庄的任何一个事物都是事物本身,也都是一种意象,这个偏远的、无人问津的叫黄沙梁的村庄就这样成了一个诗意的存在,因为村庄装满了诗,当风吹过,便把所有的诗意的文字从村庄的缝隙里搜出来、卷上天空,在风觉得累了的时候,再纷纷扬扬地扔回大地,将诗意种在所有需要诗意的地方。当然,也许另外一阵风吹过,一些文字又被吹回了黄沙梁,它们在经过了一段旅行之后终于又回到了家乡。

叛逆,让散文终于抵达了它应该抵达的地方

我或许多少能窥探一些原因——对这些上世纪90年代所写下的文字,刘亮程为何至今依然觉得满意?当然满意的不仅是他自己,我不是预言家,但我依然敢说,就算再过一个世纪,这些文字依然会让读到它的人满意、欣喜,因为我们可以沿着这些文字的横竖撇捺,抵达散文应该抵达的地方。

散文不应该是记录、是批评、是考据,甚至是檄文,散文应该是大地的原生态。写作者必须有能力、有勇气将文字与政治剥离、与利益剥离,甚至勇敢地将它们与自己剥离。当文字与大地无限地接近的时候,也便无限地接近了它的归宿地。

其实人与文字同样面临着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扛着铁锨不停地行走,每个人都不知道道路会将自己引向哪里。越来越多的人离开自己的家乡,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有的人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更多的人却迷茫地生活了一辈子。当流亡的人像蚂蚁一样生活在异乡的土地上,走失在一条又一条陌生的道路上,人们开始渴望一个归宿,可归宿又在哪里?

我知道,我的家乡已经永远地拒绝了我,我再也回不去了,但我又清醒地知道,我的一生都在向她跋涉,当越来越多的疑问聚集心头,刘亮程终于给了我一个答案——

“家乡是地理和文化的,故乡是心灵和精神的。家乡存在于土地,故乡隐藏在心灵。家乡是一个地址、一个可以在地图上找到名字的地方。故乡在身体里。一个远走他乡的人,身体里装满了故乡。我可以离开家乡,但故乡从未离开过我。故乡在心灵里。也就是说,当我离开家乡,我的身体就是我全部的故乡。文学写作,就是一场从家乡出发,最终抵达故乡的漫长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