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喜欢独行独处。
从小,我就有很多似乎“不靠谱”的梦想。如:读很多很多书,以及由此衍生出——流浪远方。
大学时,三毛散文很流行。我读过几部。三毛的“江河踏遍”、“孤身远游”、和笔下那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诗意的远方”,令我心动不已。
2009年,大学毕业时,我对朋友老李说:“40岁,如果过了40岁,仍然一事无成的话,我就开始娶妻、生孩子,过一个平凡人的生活”。
老李问:“那40岁前呢,你干什么?”
我正色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流浪远方。”
偶然,读到李清照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少年轻愁、中年坎坷流离的女词人,在江东大地上落寞、悲伤、又难抑的豪情里,冷冷清清的寻觅,把我带入了奔腾的历史浪涛中,不一样的江东情怀。
倔强的悲剧英雄项羽向我走来,他遥望江东大地,毅然一声“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专诸刺僚、馆娃西子、卧薪尝胆,一串串简单的汉字,幻化成一一个个关于江东鲜活的故事,迎面扑来。
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终于在父亲去世后次年,在漫天的秋声赋里,开始“流浪远方”,且把目标锁定为江东大地。一套《古文观止》,几许衣服,简约行囊束身,便从中原的小镇出发了。途经很多地方,在一个秋日早晨,落脚于浙江温州乐清的一个小镇。在一间渔民家的出租屋“定居”下来。
主人是精明的南方人,个子不高,热情,会算账,精细到锱铢必较:比如要把给我办暂住证的跑腿钱分摊在每个月的房租里。尽管如此,我还是选择了租住,因为我喜欢房子的位置——房后有座眉清目秀的小山,我每天早晨都可以去那里读书。
那时,父亲去世不久,我常常悲伤得不能自已,有时和母亲通电话,打着,打着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为缓解情绪,不管是半夜,还是清晨,我都拿起《古文观止》到山上去读。黄绿色的路灯照在稍微泛黄发旧的书页上,周边静悄悄的,我开始读《陈情表》、《祭十二郎文》等,让自己悲伤的情绪在江东山水间婉转流淌。
山上,有很多坟茔。平时读书,我会尽量避开它们,但这时候,我更愿意停下来多看两眼。
江东的坟茔用砖垒成,抹上水泥,灰暗色的格调。坟茔形状如梯形,逐着台阶渐升,最高处是半圆形,像是老板椅的靠背。整体看来,就像一个老者端正地坐在那里,静候着前来祭拜的后生。可能是清秀曼妙的江东山水让“一生死、齐彭殇”的.理念深入吴越人的骨髓,山水和坟茔相偎依,仿佛婴儿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静静安眠。山水在则坟茔在,坟茔在则生命不灭。潮湿、微凉的山风吹来,坟周草木沙沙细鸣,仿佛在和我对话,低声诉说生死一如的达观。
母亲总是打电话说让我回去,怕我在外面受苦。说得次数多了,我就烦了,我对母亲说了句不该说的狠话:“父亲去世了,我已没有家了。”我知道母亲一定是泪流满面的,因为我也是。那时,我总是无法平复我和母亲失去亲人后的伤痛。“情知物化寻常事,此心无依几人知?”
好在我有书相伴。那母亲呢?有谁来相伴?我没有去思考过。
令人悲伤的秋季、冬季终于过去了,春天在我麻木的感知中慢慢走来。
春分前一天,我带着《古文观止》到后山倾听春天的渐驰渐近的马蹄声。
果然,诱人的春色遍布整座小山,亲吻着我的双脚,迷离着我的双眼——这边是“春水如蓝”,那边是“江花胜火”;富有灵性的鸭子“水暖先知”,岸边柳烟始飘、浅草初生;山上竹林外,桃花三两枝……
曾如同荒漠枯井的心田腾起紫雾,周身舒坦。突然,我不由得跪了下来,对江东的春天顶礼膜拜。
当我回到家乡后,经常给朋友说起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们都认为,江东山水富有灵性,能医百病,更医心伤。
后来,我听从了母亲的召唤,回到了中原腹地那个可以称之为家乡的小镇。娶妻、生子,开始平凡人的生活。那一年,我二十八岁。想起当初对朋友老李所发的“誓言”,不觉莞尔,青春年少时,有多少好笑的故事呵。
我放弃了流浪远方的梦想,但我不会放弃读书的梦想。这梦,会让平凡的日子、让我变得与众不同。被书香熏陶后的不同!阅历在日增,架上的书也在岁长。只是,那本《古文观止》始终伴随我,一如老友,或贫或富,或烟或尘,终不能移。
假如,你偶然遇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拿着《古文观止》,在山间行走,且念念有词,那就可能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