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一个星期,就是他和她的婚期了,他突然接到命令,立刻随部队开赴前线。
他和她郎才女貌,他们的婚礼请柬已经发给了亲友,他们已经设计好了蜜月的种种浪漫,甚至,他们已经买好了婴儿的衣物和玩具。然而,军令如山。千般不舍,万种难别,他匆匆而去,只留下一句:“等我回来。”她泪眼相送,一遍遍叮嘱着他的背影:“我等你回来!”
日军的炮火是在他离开半个月时烧到这座城市的,城内的百姓纷纷弃家而逃,她却坚持不肯走。她认为,日本人也是人,不会为难她这个小学老师的,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怕她若走了,他回来找不到她。
屈辱的一刻来的是那么突然。
那是一个夜晚,枪炮声、爆炸声仿佛要把城市掀翻,她和父母瑟缩在客厅的沙发上,惊恐让谁都不敢说话。最恐怖的时刻还是到了,房门在一阵骤起的敲砸中轰然被撞开,两个头戴钢盔,手端长枪的日本兵闯了进来。见到她,两个日本兵的眼里立刻窜出一股邪恶,父亲和母亲下意识地想将她掩在身后,但两个日本兵还是扑上来,父亲和母亲试图阻拦,两个日本兵扣动了扳机,她的父亲和母亲倒在血泊中。接下来的一幕,是她一生最为屈辱、最为悲愤、最为绝望的时刻……
天地裂。
日本兵怪笑着离去了,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无声地淌落,她木然着,似乎毫无知觉。如果死亡可以换得躲过这一刻,她宁愿选择死亡。贞操泣血,她觉得只有了断自己的生命才可以毁灭肮脏。她踉跄着爬起身,疯了般寻找着,终于,她看到茶几上的那把水果刀,跌跌撞撞地扑走过去,拿起刀,就在她举起刀要割向自己的手腕时,耳边传来母亲气若游丝的声音:“……要活下去,要报仇……”她扭头看向母亲,母亲再次对她说道:“要活下去,要报仇!”说完,母亲便停止了呼吸。扑在父母的尸体上,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哭了又哭,哭了又哭,当哭声渐渐细微下来,她做出了一个决定:活下去,报仇。
活下去,不是向往生,只是为了复仇。
她离开了家,离开了那个曾经温暖无比、却已经被血腥和苦痛吞没的家。她认为,只有参军才能够复仇。她知道,他是“国军”的军官,她不能参加“国军”,她已经不配再做他的妻子,她要消失出他的'世界,她四处寻找着八路军,她要参加八路军。流离、颠沛,满心的寻找支撑着她捱过一个又一个风雨飘摇的日子。
这天,饥寒交迫的她晕倒在一个小村街头,一个好心的村民把她背进家中。醒来后,吃完村民端给她的热乎乎的小米粥,冰冷了太久的心,涌出一股暖意,她向村民倾诉了自己的不幸和寻找。村民是位头发已经花白的大妈,大妈告诉她,小村经常有八路军队伍来,她可以先住下,等有部队来,就可以去参军了。果然,没多久,就有一支八路军队伍开来,因为她是女的,部队不肯接收她,但她软磨硬泡地跟着队伍,队伍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昼夜奔行,翻山越岭,吹风沐雨,渐渐地,战士们把没有军装的她当做队伍的一份子了。按理说,她应该开心了,可是,她的心头却开始泛起愁云来——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想要戕杀掉那个罪孽的种子,她抢着去干重活累活,她用力捶打自己的腹部,她用白布把肚子勒紧又勒紧,但不管她怎样折腾,那个小生命却生命力异常顽强,一天天地长大着。她找到队医,求队医帮她把孩子打掉。正在给两岁儿子缝补衣服的女队医诧异地问她为什么,她支吾着只是说,这是一个不该来的孩子。女队医生气了,训斥着她,这是一个生命,你没有权力剥夺他的到来!无奈,她说出了藏在心底的那屈辱的一幕。大她十几岁的女队医她抱进怀里,轻声地对她说道:“我们打鬼子,就是为了让每个人更好的生存、生活。这个小生命无罪,生下来,做一个好妈妈。”女队医说的轻柔,却不容置疑。一旁的一个女护士告诉她,女队医和她有着同样的遭遇,女队医生下了那个孩子,那个孩子非常讨人喜欢,女队医非常喜欢,大家也都非常喜欢……骤然,有一道巨大的光束穿透她胸中沉沉的黑暗,天地豁然明亮起来。她喃喃重复着女医生的话:“做一个好妈妈,做一个好妈妈……”说着说着,她再一次落下泪来。
她迎来心灵的日出。
爱的复活,让生命和日子渐渐多起明媚,她冰冷的脸上也开始有了笑容。而命运总是弄人。就在她腹中的婴儿7个月左右大时,她所在的队伍在一场伏击日军的战役后,遇到了一队国军。巧合的是,国军的带队首长居然是她的未婚夫。
泪眼相对,却已物是人非。
她以为,她再不会遇到他,她以为,她此生只有复仇相随。他不肯相信,未婚妻的肚子里会孕育着敌人的“孽种”。他爱她,但他仇恨敌人;他不能没有她,但他却不愿意也不想接受个敌人的孩子。矛盾,争斗,他不知道是应该让她回到自己身边,还是同她从此再无牵连。她则又一次落泪,又一次心如刀绞,她不知道更应该扼杀掉腹中的孩子去做一个妻子,还是更应该保护住腹中的孩子做一个母亲。
妻子和母亲,这两个本应水乳相融的身份,突然势不两立。
还是那位女队医,还是那样轻声慢语,还是那样不容置疑,对他说道:“你应该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做一个好爸爸。”每个人,都是血肉之躯,面对伤害、屈辱,甚至打击时,可能会有犹豫、挣扎、甚至憎恨,但面对纯净的生命时,人性里那些温暖、神圣的气息一定会成为最终的胜者,让生命穿越暗夜,盎然传袭。他心中阴霾骤散,明亮的阳光照亮他生命的每个角落。在他的搀扶下,她告别了八路军,走进国军队伍。又三个月后,孩子出生,她和他都视为己出,倍加疼爱,精心呵护。
日日年年,年年日日。
这是不久前,一位台湾老人对我讲述的故事。老人就是故事中的那个婴儿。老人说,他18岁生日那天,父母才将他的身世告诉他。当时,父亲对他说,如果他想去日本寻找生父,他不会阻拦。老人说,他当时是这样回答父亲的:“我只有一个爸爸,就是您!”
人生的美好,在于不断迎接心灵的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