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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表(散文网)

(一)

 山谷间的老家,在一条古道边上,这是一条从本地小镇通往黄柏山、中溪、五峰、湖南的官道,穿村而过。不通公路的年月,大路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很有些热闹。过路的人形形色色。记忆中,印象最深的除了挎着黄挎包,戴着手表,气宇轩昂的工作同志,就是那些拖着打杵,背负重物,永远不紧不慢的脚力,他们是路上的常客。

 鄂西丛山峻岭,山路陡窄,若像平原那般挑担是极不方便的。山间的集镇、乡村、人户物资的流动主要靠背,本地人称背货或者背脚,叫背脚的多一些。背脚的大军人员众多,进退来去自由,由着各自的需要,并不固定。因为有些物资如煤油、食盐一些生活必须品得常年保持供应,收购的山货土产也得定期送到水陆码头资丘转运,不能三天打鱼, 两天晒网,是个长年累月的活,需得相对稳定的人员来完成,供销、粮食、食品及各地的代销点都雇有一两个固定的农人,保持相对稳定的合作。这些靠背脚养家糊口的农人——-脚力,是背脚的骨干和中坚,长年累月坚守着背脚的阵地。

 山里人背东西是家常便饭,却也不是人人够得着脚力资格的,脚力这个行当,需要身强体壮,有蛮力还要有耐力,特别是要能吃苦。山里的路是少有坦途的,即使炊烟流水的村落,路也是依山就势,人家房前屋后,曲屈上下,崎岖不平,没有人家的地方,多为荒无人烟的榛莽荒林,深涧大壑,悬崖峭壁。有过山间行走经历的人都有体会,隔壑闻人声,脚下半日程,站在山壑的这边听得到那边人话语,一下一上,到得对面,却要半天。那时节,很多溪沟山涧,是没有桥的,涨水了,过到对岸,须从溪沟间一块一块的石头上跳来跳去,蹦上蹦下,负着重物,更是不易,十分危险。有些嵌在崖间壁上的山道,穴木栈道,凿石为阶,羊肠崎岖,极险处上扪颓岩,下临深渊,址不容足,一不小心,就会发生意外,我熟悉的一段山路,就摔死过好几个人。脚力背脚,路远,时日长,一趟来回,少则一天两天,多则十天半月,日晒雨淋,餐风宿露,极累极苦。

 一路上陪伴脚力的主要有两个物件-----脚背和打杵,偶尔也有用背架子的。脚背篓是一般背篓的改良加强版,口径比寻常背篓小了很多,作筋骨的竹片却很是结实厚重,样子不像常见背篓那般粗胖,很有力感,瞧上去,如同腹肌块块的肌肉男,你自己仿佛也跟着长了力气和精神。背架子也称背叉,人背弧度的两根弧形木方榫铆连接些纵横交错和斜向支撑的稍细方木,侧面看,与栈道的结构、受力的原理类似,不过多了两条篾系。打杵与寻常的打杵比起,杵头加了铁箍和长长的铁钉,歇息的时候,插在路上,入土几分,更稳当。路过人家,兼有防狗的用途。孤单时,拖划碰撞,有个响动,到得石板街上,那声音也很悦耳的。

 背脚的学问比不得风光体面的行业深奥,也还是有些讲究的。“三日肩膀,四日脚板”,最初负重行走,肩和脚充血、打泡、疼痛。忍得三天,肩便不疼了,忍过四天,脚就熬过来了。

“宁歇三杵,不歇憨杵”,长途负重,宁可多歇几次,不可一次歇得过长,心生倦怠,弄得迈不动脚步。脚背上装货,堆放的前后左右、高低上下不同,重心便也不同,背起来吃劲的程度也颇有差别。一些比重轻的货物,堆在脚背上,体积大,得在脚背里加插棍,用专门的绳索四下捆绑,捎紧。最难伺弄的是窑货和煤油。捆扎一起的坛坛罐罐,小山似的,伸出老高,人背着,极像早先手扶拖拉机拖着稻草或棉花,重心不稳;如捆扎不实,磕磕碰碰,这窖货便报废了。扁桶装的煤油,脚步身法不对,便在背上晃荡,弄得人稳不住身板。

(二)

 路上常年行走的脚力,估摸着约有几十,无缘结识,熟悉的只有三人。一位亲戚,外祖母的弟弟,我的舅爷爷,来往资丘,常在我们家歇脚,老实憨厚,且很胆怯,与人拉拉家常都很吃力,只会下力,不善营生,生计艰难。几年前,下乡到中溪,我去看过老舅爷,脱贫攻坚,也算衣食无忧,家里还置了一台彩电,晚年生活还算不错。两位本村的村民,烔爷和海叔。烔爷早年还是生产队里的干部,大抵中年以后入背脚这行当,烔爷出门,总挽起裤腿,一高一低,负着重物,腿上青筋暴起,儿时的我们还为是有力气的人方才这样,后来才知道是静脉曲张,病。海叔敦厚结实,古铜色皮肤,孔武有力,人却极和善。打杵歇息时,总是不慌不忙从口袋掏出烟叶,展开,缓缓圈上烟丝,慢慢吞云吐雾,一副很享受的样子,与人言谈,半天方才弄出一句不咸不淡、不疼不痒的话来,四平八稳,颇合圣贤的教化。两位长者中烔爷已经作古。因外出求学又到外乡工作,我不知道他辞世的年月。想来,海叔也是八旬左右的人了,听堂兄说身体还硬朗,在家养蜂。

 小时候,我自己也往返资丘背煤炭、白炭、床方、山货,算是作过业余的脚力。刻骨铭心的记忆是在资丘中学读书的时候,按照学校的统一要求,家长学生到中溪免费为学校背床方。家到中溪,一趟来回,有近百里的路程,为了不在外借宿,凌晨三点多,爷爷和我早早囫囵吃了点饭,匆匆赶路。初冬,月亮高挂,路上薄薄一层微霜,我们走过的地方,留下一路浅褐的脚印,走到梯儿岩方才听到人家公鸡开始打鸣。多年以后读到“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那点情形一下子便又涌了出来。

那天路上,才中午时分,我便已然疲乏不堪,到家已是第二天凌晨,再挪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得将床方放在家中,又过了些时日,缓过气来,才将它送往学校。

 通公路后,机械便代替了人力,这些老实巴交,卖力为生的脚力便也随着转了行,另寻他法去尽一份儿子、丈夫、父亲的责任。于我人生,背脚仅是一短小的经历,却始终占有份重要位置。后来虽然念过那么一点点书,分配了一份工作,还有机会做过一点点小官,却从不曾轻看任何体力营生的人。直到现在,我仍然时常记起那些身份卑微,脊背坚实的脚力,他们也曾是一个时代生产生活不可或缺的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