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的一段时间,夜夜梦中便听到一首歌,是80年前红军唱的:“红米饭,南瓜汤……”自己追着歌声去寻梦,只不见一个南瓜的影子。梦醒之后,回访梦境,不免怅然若失,只好去望暗的夜或明的月。
实在说,这梦做得很古怪。人们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一段时间,自己并未想念南瓜。因为季节上有差距,即使对南瓜有感情,在白雪皑皑的冬天,想亲近她,也有些痴心妄想;况且自己对南瓜并不痴心,在我心中,她绝没有老鼠跟前的大米、情人眼里的西施那样的份量。再实在点,她还真不如大年三十拾到的兔子,不管怎样,过年时拾到只兔子,还能开开野荤,毕竟是上天送来的一份惊喜。你说,南瓜会给你带来什么?
所以,自己便觉得这瓜进入梦境无缘由,纯粹是孕梦规律之外的偶然,仿佛行路之时,突然看到野花一样。
然而,既然看入眼中,念头里绝不可能不存一丝回味。那野花,虽是眼睛偶然被诱惑,但一定会在闲散之余,心中泛起菲薄的思念,想有阳光的那天,在流淌着春风的路上,曾看到一朵如何如何的花,可惜……
正是因为这种可惜心理,自己才对南瓜如此这般地耿耿于怀。
这种心理产生于一次宴饮之后。一位朋友请客,并特意地点了一盘南瓜饼。因为关系特铁,朋友有情有意地给夹了两块。可自己非但没领朋友的情,很香甜地吃下去,反而随便地无情无意地将那饼儿倒进盛残羹剩菜的盆里。那种漫不经心,就如现在有些家伙抛弃结发妻子如弃一双敝履的作派毫无二样。
朋友的老家也在乡下,也很穷。进城之后,虽然富裕起来,但碰到花钱请客的事还是有些小气。比如面临着南瓜饼和基围虾的选择问题,他也知道基围虾是海味,好吃,但总是舍虾而取饼。这种做法,在我以及像我一样胃口的人看来,便是吝啬。
社会在时时进步着,发展的势头让人们感觉不到一丝挨饿的危机。于是,在某一层次的人群中,便出现了一种观点:饮食的精美是社会进步的标志。自己一向未深究这观点的是非,总觉得中华民族历来强调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自有他的道理。既然如此,帝王将相、豪门贵族吃得,那平民百姓自然也吃得。社会主义社会,法律面前,都已人人平等,那吃饭放屁,更该一样。
但朋友却对我倒掉南瓜饼嗤之以鼻,说:“你变啦——!"
于是,南瓜就这样噎在我的心里。
那是发生在夏天的事。一路冬来,从未思考过与南瓜有关的问题,而当飞雪催梅时节,却夜夜梦见南瓜,奇怪之余,觉得南瓜之梦定是空穴来风,少年的记忆幻成今天的蒙太奇。
时间的海洋里,不知沉没了多少往事,其中大半已腐身蚀心,见不到一点踪影了。但也有一些事情总为自己的淹没而生怨,不时从海底泛起一串嘟嘟嚷嚷的气泡来。
想起朋友的话,再想想梦境,便觉得那梦境是南瓜对我的抱怨。实在也是,小的时候,夏秋之交,多半是靠南瓜养身育心的。没想到日子稍有好转,处境刚有改变,竟将南瓜象陈士美嫌恶秦香莲一样地遗弃了。善良的秦香莲不免怨恨陈士美,那么,憨厚的南瓜呢?她不可能在被嫌弃之后,心甘情愿地永沉海底,而无一句怨言。更何况,厌恶或者忘记南瓜比陈士美休弃秦香莲更为恶劣。因为,陈士美毕竟不靠女人活着;而作为人,却将自己赖以活命的南瓜抛诸脑后,应该比陈士美更卑鄙。对于这样的人,即便南瓜时时怨恨,夜夜入梦折磨你那颗质量低劣的心,又有什么不可以呢?陈士美还被狗头铡铡了呢!
南瓜其实是很甜蜜的。记得小时候,到了夏末,南瓜收回家后,削去皮,剁成块,放入锅里,添上满满当当的水,灶下放开火来烀。直烀到听见锅里“咕咕嘟嘟”响,锅盖四围的.缝隙间挤出气来。这时,猛地掀开,一团乳一样白的水雾腾锅升起,糯糯的,黏黏的。锅里的汤黄澄澄的,如绍兴黄酒。喝一口,爽爽的,甜甜的,直润到脑海,让饥饿的心一下子变得那么熨帖。
最可憎恶的是人的欲望。一样样的美食佳肴撑大了人的胃口,并滋养了卑鄙、无情和野心,过去赖以生存的东西遭到厌弃,总是想尝尽人世间一切东西,并做着吃到外星动物的黄粱梦!
其实,南瓜是极阳光的!暮春时种下地,由两片碧叶开始,不久,便蓬蓬勃勃地绿满园。南瓜花很肥硕,开放的时候,一朵朵向着蓝天,蕊中卧满桔黄的阳光。等南瓜成熟时,墨绿的身子,均被阳光浸透,通体泛着羞涩红。
记得二爷家总在春节往条几上放个南瓜,说叫金瓜,以祈来年金玉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