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世界太逼仄,总让人想出逃。于是想起了那个能让人逃离尘世的明月山——据说嫦娥曾在那里飞天。“闻说月湖在天上,闲愁应比人间多”,我并不想知道嫦娥与后羿之间发生了什么,让嫦娥要逃离,版本太多,不过我的出逃理由:生活太单调慵常!于是独自去明月山,开始了生平第一次一个人的长途旅行。
汽车从宜春出发大约两三小时,穿过一片纷扬着油茶花的香雪林,便盘旋进入了大山深处。出逃的成功让人小小地得意,耳边响着韩愈或高或低地吟唱:“莫以宜春远,江山多胜游……”眼前有或近或远的李白、柳宗元、辛弃疾、文天祥等人的身影……在苍山四合中踯躅,遥望天梯般悬挂着的山径,蜿蜒曲折,像是一头承接蓝天,一头连接尘世,着实令人生畏。明月山海拔约1735.6米,与太平山、玉京山、老山、仰山等十几座名山联袂拱立。虽然已是秋,漫山依旧草木葱茏,最惹人眼的便是高擎着红色火焰般的槭树,三五成群,一簇一簇。还有不时下挂的瀑布姿态万千:有的喧嚣直下,倒倾如注;有的如万串珍珠,喷洒似雨;还有的如烟般纠缠在石壁之上,边落边飞。什么玲珑瀑、鱼鳞瀑、玉龙瀑、飞练瀑,还有沈鹏题字的云谷飞瀑,简直是瀑布的聚会!
在嫦娥飞天之路上盘桓,再盘桓。山间极静,除了登山者的喘息,便是淙淙琤琤的山水,偶尔有一声无名山鸟怪响,时时有巨石奇树,贴面拦路,直到中午我才汗流浃背地站在了乌云崖栈道上。那株和黄山松一样潇洒突兀的迎客松下:山草翻滚;松香蓊郁。山鹰从脚底的一个峰头盘旋过另一个峰头,飘飘然悬空行经在云雾蹈腾之中,人,真个羽化了!过仙桥、穿幽洞;一梭云、一梭水。大概下午两点才到达明月山顶,只见群山莽苍,天地浑然,我不想说什么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更不敢说什么郦道元、徐霞客。依山傍水,本就是游人之最爱,其时宜沉思,宜静听。当思绪被一道道的清流浣洗冲刷,懵懂愚钝,立刻清明畅达。世界如今变得太快,时间在这里静止,不需呐喊:脚步等等灵魂,抑或灵魂等等脚步……
嫦娥真的在这里飞天?这里真的是射下九颗太阳的后羿的伤心之地?这湖中真的有白龙?明月山、月亮湖、月亮街、白龙洞……这山中究竟有多少美丽的传说?
午后的月亮湖上波光潋滟,参差的短林间,疏漏的阳光在跳跃,自由的风正带着季节的色彩随我不紧不慢地踩着苔原,突然,目光被远处的水杉们吸引了。它们伫立成一个方阵:像是接受人类检阅般正黑压压、齐刷刷地凌波踏浪,气势森然地从月亮湖上向我走来。急急趋前,只见整肃得令人震撼的水杉们,正整齐划一地排列着浸泡在水里:波光粼粼、云影叠叠。浓阴中鸟儿们在树上啁啾,清澈的水底鱼儿们在树间曳尾。愕然间我突然想起一个成语:缘木求鱼!这个提示荒唐的成语,此刻却十分真实:树干间的鱼们正在唼水穿萍,悠然自得!倒映在水里的亭台楼阁也格外的虚无窅然。
我绕着水杉们在水边走了一圈又一圈,汩汩滔滔中仔细再仔细地察看那些“拔水”而起、直指蓝天的水杉们,忽然发现大煞风景:它们皴裂的躯干已失去了本该有的'青霜,树冠的苍翠也显得疲乏黯淡,本应是峨冠博带的隐士,此时却并没有啸傲山林的冲天逸气,树叶零落成斑斓梦幻,正急急地赶往下界,随波逐流……我徘徊再徘徊,聆听再聆听,于水流拍岸的清泠激越之中,听到一个声音:“哦,你们为什么被囚禁在水里?你们的灵魂是否有脱离囚禁的一天……”是一个无名诗人在替被幽禁了的树们痛楚地呻吟!这才想起水杉没有气根,并不能长期生活在水里……将水杉们淹没在湖底,到底是为什么?
秋阳无语,水杉无语,月亮湖也无语。
想起了龚自珍的“病梅馆”,眼前的仙境顿时残缺失色,湖山的皱褶里分明郁积着水杉们无尽的伤痛……也拟如龚老先生慨然长叹:呜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闲田,以广栽水杉,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水杉之病!
夕阳如豆。电缆车匆匆地穿过明月山莽苍大野。黄昏中的鸟队在山林中缓缓弹唱,有些欢乐,有些苍凉;甲壳虫乐队也在树干上齐声演奏,有些轻快,有些悲伤……
我很想知道是谁在指挥,它们为什么欢乐,为什么悲伤……
彼岸的风景永远美丽,其实,也有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