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船渐渐逼近榕树了,我有机会看请他的真面目,真是一株大树,枝干的树木不可计数。枝上又生根,有许多根直垂到地面上,伸进泥土里。一部分树枝垂到水面上,从远处看,就像一株大树卧在水面上。
榕树正在茂盛的时期,好象把全部生命力展示给我们看。那么多的绿叶,一簇堆在另一簇上面,不留一点缝隙。那翠绿的颜色,明亮的照耀着我们的眼睛,似乎每一片绿叶上都有一个新的生命在颤动,这美丽的南国的树。
船在树下泊了片刻。岸上很湿,我们没有上去,朋友告诉我这里是“鸟的天堂”,有许多鸟在这树上做巢,农民不许人去捉它们。我仿佛听见几只鸟仆翅的声音,等我注意去看,却不见一只鸟的影儿,只有无数的树根立在地上,像许多根木桩,土地是湿的,大概涨潮的时候河水会冲上岸去。鸟的天堂里没有一只鸟,我不禁这样想。于是船开了,一个朋友拨着桨,船缓缓的移向河中心。(巴金:鸟的天堂)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些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荷塘月色)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座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只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往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桔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桔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桔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桔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儿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背影)
假如我能飞身月中下视,依山上下曲折的长廊,雪色侵围阑外,月光浸着雪净的衾绸,逼着玲珑的眉宇。这一带长廊之中:万籁俱绝,万缘俱断,有如水的客愁,有如丝的乡梦,有幽感,有彻悟,有祈祷,有忏悔,有万千种话……
山中的千百日,山光松影重叠到千百回,世事从头减去,感悟逐渐侵来,已滤就了水晶般清澈的襟怀。这时纵是顽石的钝根,也要思量万事,何况这些思深善怀的女子?
往者如观流水——月下的乡魂旅思,或在罗马故宫,颓垣废柱之旁;或在万里长城,缺堞断阶之上;或在约旦河边,或在麦加城里;或超渡莱因河,或飞越落玑山;有多少魂销目断,是耶非耶?只她知道!
来者如仰高山,——久久的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许明日,也许今年,就揭卸病的细网,轻轻的试叩死的铁门!天国泥犁,任她幻拟:是泛入七宝莲池?是参谒白玉帝座?是欢悦?是惊怯?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间的留恋,有未成而可成的事功,有将实而仍虚的愿望;岂但为我?牵及众生,大哉生命!(冰心 往事)
我们访问的是陈巴尔虎旗。汽车走了一百五十里,才到达目的地。一百五十里全是草原,再走一百五十里,也还是草原。草原上行车十分洒脱,只要方向不错,怎么走都可以。初入草原,听不见一点声音,也看不见什么东西,除了一些忽飞忽落的小鸟。走了许久,远远地望见了一条迂回的明如玻璃的带子。河!牛羊多起来,也看到了马群,隐隐有鞭子的轻响。快了,快到了。忽然,像被一阵风吹来的,远处的小丘上出现了一群马,马上的男女老少穿着各色的衣裳。群马疾驰,襟飘带舞,像一条彩虹向我们飞过来。这是主人来到几十里外欢迎远客。见到我们,主人们立刻拨转马头,欢呼着,飞驰着,在汽车左右与前面引路。静寂的草原热闹起来:欢呼声,车声,马蹄声,响成一片。车跟着马飞过小丘,看见了几座蒙古包。
蒙古包外,许多匹马,许多辆车。人很多,都是从几十里外乘马或坐车来看我们。主人们下了马,我们下了车。也不知道是谁的手,总是热乎乎地握着,握住不散。大家的语言不同,心可是一样。握手再握手,笑了再笑。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总的意思是民族团结互助。(老舍 草原)
们在泰山顶上看出太阳。在航过海的人,看太阳从地平线下爬上来,本不是奇事;而且我个人是曾饱饫过江海与印度洋无比的日彩的。但在高山顶上看日出,尤其在泰山顶上,我们无餍的好奇心,当然盼望一种特异的境界,与平原或海上不同的。果然,我们初起时,天还暗沉沉的,西方是一片的铁青,东方些微有些白意,宇宙只是——如用旧词形容——一体莽莽苍苍的。但这是我一面感觉劲烈的晓寒,一面睡眠不曾十分醒豁时约略的印象。等到留心回览时,我不由得大声的狂叫——因为眼前只是一个见所未见的境界。原来昨夜整夜暴风的工程,却砌成一座普遍的云海。除了日观峰与我们所在的玉皇顶以外,东西南北只是平辅着弥漫的云气。在朝旭未露前,宛似无量数厚毳长绒的绵羊,交颈接背的眠着,卷耳与弯角都依稀辨认得出。那时候在这茫茫的云海中,我独自站在雾霭溟蒙的小岛上,发生了奇异的幻想——
我躯体无限的长大,脚下的山峦比例我的身量,只是一块拳石;这巨人披着散发,长发在风里象一面黑色的大旗,飒飒的在飘荡。这巨人竖立在大地的顶尖上,仰面向着东方,平拓着一双长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的叫唤;在崇拜,在祈祷,在流泪——在流久慕未见而将见悲喜交互的热泪……
这泪不是空流的,这默祷不是不生显应的。
巨人的手,指向着东方——
东方有的,在展露的,是什么?
东方有的是瑰丽荣华的色彩,东方有的是伟大普照的光明——出现了,到了,在这里了……
玫瑰汁,葡萄浆,紫荆液,玛瑙精,霜枫叶——大量的染工,在层累的云底工作,无数蜿蜒的鱼龙,爬进了苍白色的云堆。
一方的异彩,揭去了满天的睡意,唤醒了四隅的明霞——光明的神驹,在热奋地驰骋。
云海也活了;眼熟了兽形的涛澜,又回复了伟大的呼啸,昂头摇尾的向着我们朝露染青馒形的小岛冲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荡着这生命的浮礁,似在报告光明与欢欣之临在……
再看东方——海句力士已经扫荡了他的阻碍,雀屏似的金霞,从无垠的肩上产生,展开在大地的边沿。起……起……用力,用力,纯焰的圆颅,一探再探地跃出了地平,翻登了云背,临照在天空……
歌唱呀,赞美呀,这是东方之复活,这是光明的胜利……
散发祷祝的巨人,他的身彩横亘在无边的云海上,已经渐渐的消翳在普遍的欢欣里;现在他雄浑的颂美的歌声,也已在霞采变幻中,普彻了四方八隅……
听呀,这普彻的欢声;看呀,这普照的光明!(徐志摩:泰山日出)
刘心武的《心里难过》 全文如下:
深夜电话铃响。
是朋友的电话。
他说:“忍不住给你打个电话,我忽然心里难过。非常非常难过。就是这样,没别的。”
说完他挂了电话。
我从困倦中清醒过来。忽然非常感动。
我也曾有这样的情况。静晚里,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情绪涌上心头,那情绪可称之为“难过。”
并非因为有什么亲友故去。
也不是自己遭受到什么不幸。
恰恰相反:也许刚刚经历过一两件好事快事。
却会无端的心里难过。
不是愤世嫉俗。不是悔愧羞赧。不是耿耿于怀。不是悲悲戚戚。
是一种平静的难过。
但那难过深入骨髓。
静静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实体是独一无二的。不但比可能为最亲近最善意的他人所彻底理解,就是自己,又何尝能够真地把握那最隐秘的底蕴和玄机。
并且冷冷的意识到,自己对他人无论如何努力的去认知,到底也还是只近乎一个白痴。对于无数个他人组合而成的群体呢?简直不敢深想。
归纳、抽象、联想、推测,勉可应付白日的认知,但在静寂凄清的夜间,会忽然感到深深的落寞。
也曾想推醒妻子,告诉她:“我心里难过。”也曾想打个电话给朋友,只是告诉他一声,如此如此。但终于没有那样做,只是自己徒然地咀嚼那份与痛苦并不同味的难过。
朋友却给我打来了电话。
我自信全然没有误解。
并不需要絮絮的倾诉。简短的宣布,也许更能缓解心里的那份难过。或许并不是为了缓解,倒是为了使之更加神圣,更加甜蜜,更加崇高。
在这个毋庸讳言是走向莫测的人生前景中,人们来的积极惊奇,来得及困惑,来得及恼怒,来得及愤慨,来得及焦虑,来得及痛苦,或者来得及欢呼,来得及沉着,来得及欣悦,来得及狂喜,来得及满足,来得及麻木,却很可能来不及在深夜里扪心沉思,来不及平平静静、冷冷寂寂地忽然感到难过。
白日里,人们杂处时,调侃和幽默是生活的润滑剂。
静夜里,独自面对心灵,自嘲和自慰是魂魄的清洗液。
但是在白日那最热闹的场景里,会忽然感到此信的孤独。
同样,在黑夜那最安适的时刻里,会忽然有一种浸入肺腑的难过。
会忽然感觉到,世界很大,却又太小;社会太复杂,却有极粗陋;生活本艰辛,何以又荒诞?人生特漫长,这日子怎的有短促?
会忽然意识到,白日里孜孜以求的,在那堂皇的面纱后面,其实只是一张鬼脸,所得的其实恰可称之为失;许多的笑纹其实是钓饵,大量的话语是杂草。
明明是那样的,却弄不是那样的。无能为力。
刚理出个头绪,却忽然又乱成一团乱麻。无可奈何。
忘记了应当记住的,却有记住了可以忘记的。
拒绝了本该接受的,却接受了本应拒绝的。
不可能改进。不必改进。没有人要你改进。即使不是人人,也总有许许多多的人如此这般一天天地过下去。
心里难过。
但,年年难过年年过。日子是没有感情的,那不接受感情,当让也就不为感情所动。
需要感情的诗人。
人的感情首先应当赋予自己。
惟有自身的感情丰富厚实,才可分享与他人。
常在白日里开怀大笑么?
那种无端的大笑。
偶在静夜里心里难过么?
那种无端的难过。
或者有一点儿“端”,但那大小或难过的程度,都忽然达到那“端”外。
是一种活法。
把快乐度给别人,是一种洒脱。
把难过宣示别人,则近乎冒险。
快乐可以***享。
难过怎能同当?
但有时候就忍不住,想跟最亲近的人说一声:我心里头忽然难过,非常难过。
在那个时候,人生的滋味最浓酽。
也许进入悟境,那难过便是一道门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