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风给吹回来的。
昨夜的风爬在我家窗户上,那声音怎么听都像是干枯的树枝在一下一下地划拉着玻璃窗。后来,风离开窗户,跳在窗户下舞蹈。那时而激昂时而沉闷的声响实在令人恐怖。我下意识拉起被角蒙起脑袋,心想,尼都萨满把神衣神鼓披挂身上,为寻回谁的灵魂不知疲倦旋转跳踏,也不过如此。
更担心那棵山楂树,山楂果早该收了。已说好霜降回去,再有两天就是霜降,不想无端起了这场风。
一整夜的啸叫后,风倦怠了,清晨,它收起衣袖,叹息几声离去了。
经过一夜刮扫的村街,像不堪重负的女人苍白冷清的面孔,寡淡地扫上你一眼,不迎合你,也不去理会谁。有人家收完秋了,有人家还在收尾,有人家把玉米屯在自家街门旁,而大多都屯在村口广场上。
转过戏台,看见白灰泥墙围着山楂树,墙内墙外枝枝蔓蔓。弟弟说,山楂快要落完了。我也看清楚了,山楂树伸向苍穹直指高天的几枝树梢梢上犹挂着几串果实,树叶子正在由青转黄,由黄变红,一树浓密的枝叶分明很是稀薄了。
房前屋后朝阳的空场屯上邻居家的玉米。街上干净的几乎看不见一根草屑、豆秸杆和苞谷皮,当然,也看不见山楂树树叶和山楂果。又走几步,突然,眼前一片零乱,心犹地缩了一下。瘪掉的山楂果,一粒一粒贴在街面上,猛然看去,像无数滴血渍。
这是街面上一块低洼区,雨水多的季节,这里滞留一汪雨水。一到雨天,有小孩儿戴着草帽或是披在背上一块塑料布,来墙角拐弯处玩筑堤泄洪 游戏 ,他们把这片低洼地带划分成几小块儿,各筑各的堤防。筑堤的时候,他们静悄悄的,有时候很长一段时间听不见声音,想着他们是否离去了,忽然又出来一片叫声。有时候听见一个孩子突然哭得很伤心,我举着雨伞到大门上,看见一个小孩子正在抹眼泪,抹眼泪的小手糊满污泥。他一边哭着,又一边修补他的堤坝,另一只小手就格外地忙乱。其他孩子先是站边上看他哭,一会儿又都蹲下身去,拿石块的,捧淤泥的,七手八脚的帮他堵上了缺口。
下雪后,消融的雪水又聚在一起,慢慢地积成一大块冰面。弟弟和侄儿小的时候跟他们的小伙伴拿着滑冰车放在冰面上,尽管不能尽兴,场面还是挺热闹。跟我同龄的女孩子,与我牵手并肩走在街上,看见冰面,她噔噔噔跑过去,侧转身往冰面一跃,“唰”就滑过去了。我不会也不敢也从来没去尝试过。如今想起来,也还是光有羡慕的份儿。原来,有些事儿是你一辈子都不可能如愿以偿的。那个女孩子在我还求学时她就嫁人了,偶尔遇上,她银铃般的笑声从街头能拐进巷尾。有一天,她抛家舍子杳无音信,即便是父母离世也没能把她惊动回来。有人说,她是追寻爱情去了。
几年前街道整改,新旧几条街全部水泥硬化,这里偱着街面走势,仍然还是低洼地带。我蹲下身,碎掉的山楂果已失去水分,开裂部分呈殷红色,几乎接近于外皮。我知道,它们在落下的瞬间已成熟了。是在哪天落下来的呢?在白露节前夕,还是在秋风之后,还是在寒露那一天?它们是结着伴纷纷落了下来?还是今晚落下几颗,明早又落下几颗,日久天长后就聚在这一块儿了呢?它们干而不枯,除表面上浅浅敷了一层尘土外,又些微裹了些儿谷皮糠屑。跟树上的山楂果一样,它们还是那样馨红、鲜活。
没有谁肯去故意踏碎这鲜活的生命,一定是在昏昏的暗夜或是薄雾的凌晨,脚步匆忙的庄稼人在无意间一脚踏了上去,或是喷着淡蓝色烟雾的农用车载着满兜作物在不知情的状态下轧过去了。等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心想是不是踩碎或是轧烂山楂了?一边埋怨自己马虎粗心,一边也匆忙地去了。
我几乎能想像得到最初成熟的山楂果渐次落下来的情景——二小清着喉咙从他家胡同出来,站胡同口左右瞅瞅,两只手揣进裤兜朝西面走来,两颗山楂挡在他脸前,二小俯身捏起来,吹吹上面的尘土,咬了一口。他扭头看一眼我妈大街门挂着的铁锁,大概,在那个瞬间,往日里站大门上喊他吃饭的大娘在他心头晃悠了两下吧,他回转身嚼着山楂向西去了。
小三妈带着围裙,双手卷在围裙里,风风火火拐过戏台,她是瞅空儿又去照应她那几个单身的兄弟去了,家里灶台上还摆着未洗涮出
来的碗筷呢。远远地,她看见几个山楂果在我妈家围墙上跳了几下后蹦在街面上,她走近捡起来放进围裙,抬头看看山楂树:孩们也该回来收拾山楂了。她家院里的梧桐叶又落下一层,小三他大在院里扫梧桐叶,梧桐叶里时有红色的山楂叶子,他拄着扫帚朝西边看,眼巴前是他家西屋,西屋前又有一棵梨树,他照不见我妈院里的山楂树。小三妈推开大门进来,他说,西院的山楂树叶都刮在咱家院里了。
以往,我妈瞅着山楂果变红,就招呼我们回来收山楂,她舍不得看见一粒山楂掉在地上。而早早卸下来的山楂咬一口,果肉酸涩。等到霜降,苍茫空落的枝头残留着几枚,伸手过去摘下来,果实从内到外,一样的色泽,放进嘴里,它变得甜滑绵润了。然后,总要埋怨我妈几句:着哪门子急呢,过霜降才熟透了呢。
没人催着收山楂了,就想着等霜降了再回去收。
昨晚的风好大,早上,它把我们兄妹从各个角落吹了回来。
打开院门,黄黄绿绿的树叶子重重叠叠盖了石板院,山楂果密密匝匝躺在落叶上。往些年,我妈把院落、街道清扫利落,单等我们迈进门,她就把早已备好的麻袋铺在院子里、街面上,看看不够用,再把被单、门帘子也一并拿出来,她怕摔疼摔坏山楂果子。
眼下,都是风的杰作,铺呈得井然有序。它先把树叶喊下来,铺严实,再摇动树枝让果实落在树叶子上。这哪里是我昨晚听到的疯狂的嘶吼,分明是一位深厚的长者,默然无声地把该做的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而街面上无遮无拦,树叶子和山楂果是跑去哪里躲避风寒了呢?伸在墙外的枝蔓是撞上淘气的风了,淘气的风像是一群举着长竿子的孩童,在枝丫间搅扰一番,慌忙收起战利品逃也似的去了。
弟弟踮着脚尖走近山楂树,双手刚托在树身上,枝条上余下的果实簌簌拉拉就坠了下来。院墙外有人说话,说是山楂果拦了他们的去路。弟弟不经意一个动作,街面上已洒满果实。两个人站在街对面邻居家屋角,一人蹲下身捡起一颗山楂,吹一吹又用手掌擦两下,咬一口,说:不酸,挺好吃。另一人也捡起几颗。看见我,他们说,不敢走过去了,害怕踩着山楂。戏台那边有车辆声音,没见车,声音先传来了。两个人急忙回身一起去拦即将过来的车辆,等我拿了扫帚出来,一辆农用车被拦在墙角。我把山楂果收在墙边,给他们让出来一条路。
又有果实啪塔啪塔落下来,路过的猫儿踏下腰身贴在墙脚,尾巴炸得老粗,两只耳朵紧贴头顶抿向脑后,像两片枯干的杨树叶子。我停下手里的扫帚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猫儿瞅个间歇一溜烟钻进一条窄巷。
弟弟那样不经意地托了一把树杆,枝梢的果实大都落了下来,我妈备下的麻袋、布单、门帘都没来得及派上用场。弟弟搬来高凳子,踩上去,把能够着的枝条拽住搡动几下,树上果实所剩无几。
村东头有人喊了几声我兄妹的名字,然后朝这边走过来:可算是回来了,山楂都落完了。说着话人也就走到跟前,两人各抱着自家的孙儿。平素里她们常过来我妈门上坐坐,碰面常常喊她们嫂子。她们已备好食品袋,过来是想着拾些山楂果回去。她们念叨我妈,说年年山楂下来,我妈挨户给她们打散。
一个嫂子坐我妈街门口石条上,揽住两个孩子,另一嫂子捡拾山楂。装满几个食品袋,坐门口的嫂子喊:够了,够了,少装些就够吃了。你装你的,不用给我,早起我已拾回去一些了。回头告我,早起路过,见到处滚着山楂,不收拾起来可惜了的,就捡拾回家了。她自创一套山楂果的吃法:果实清洗后,不用淘出核儿来,白糖红糖水混合,放火上略微煮煮,密闭进坛子里,啥时候想吃,取几粒出来,很爽口。坐在她膝盖上的两个小孩起初认生,静悄悄望着眼前的物事,慢慢地,不安分起来,开始哭闹。她们寒暄着离开,各自抱起孙儿,手里提着山楂果。
煤仓顶部的石板缝隙间、鸡窝上闲置的瓦片下,都是躲起来的山楂果。山楂树长在煤仓和鸡窝之间,树长大后,整个树身向院内倾斜,在树根部靠着一块大石头,大石头一端搭着鸡窝,一端靠着煤仓,树根被圈在缝隙里,落叶和山楂果塞满缝隙。我托住树身低头抓出一把,几只没头没脑的婆婆虫在手心乱跑,另外还有一只长腿蜘蛛,估计被我抓残掉一条腿,正在指缝间一颠一颠找出路。我一扬手,山楂果撒出去好远,再看手上,婆婆虫抱成一团挤在手心,倒是残掉的瘦腿蜘蛛不知去向了。我慢慢褪下手套使使劲儿摔出去,再走过去用脚尖翻翻手套,婆婆虫不见了,不知道躲哪里去了。它们不知道,在它们忙着东躲西藏的时候,我也差点儿被它们吓得跳起来。缝隙里好多果实呢,我几次探头看看,不敢再去把它们抓出来了。
在鸡窝旁边有一只白瓷碗,蒙着尘屑,豁着几个口。瓷碗底部有五枚果实,像是谁专门端端正正摆弄成那样子的,它们像一朵朵风尘仆仆的红梅花,几经流离终于寻得一处安稳的居所。我一枚一枚捏起来,放进手心。一阵乐声隔墙飘进来,曲调悠扬,透着忧伤。侧耳倾听,只听见一串歌词尾部的“等你”,我站起身来,还是听不甚真,歌声顺着街道向东去了。倏忽,歌声停顿,叫卖声响起来。叫卖声在村口往复回旋,等返回到我妈大门口,歌声复起,哀怨沉郁。我停下来手里的活儿,仔细去听,还是只能听清楚一串歌词后面的“等你”。不知道是什么歌,我不曾听过。开始,我以为是货郎举着的喇叭录下的歌,等他路过大门走到围墙外的山楂树下面,歌声沉了几沉又顿了几顿,是在围墙外低头捡起几颗山楂吗?那么,这深情忧郁的歌声是出自货郎本人了。是啥歌呢?是《在山楂树下等你》吗?
早上我进村后,车拐进五道庙,村委办公室前摆着一长溜货架,货架上摆好各式货品,一男一女蹲在对面广场上,面对面,袖着手在晒太阳,阳光淡淡的,懒懒的。我还想,这俩人光顾着自己取暖,为啥不把货架摆在朝阳的一边呢。
不知道是从哪里过来的货郎,往年这时候福锁过来,他把货架摆在广场朝阳处,自己坐货架旁边。又过许多年,福锁货架旁坐了一个女人,福锁站着招呼顾客。偶有福锁顾不过来的时候,女人走过来照应照应,但很少说话。女人被夫家遗弃,像是抑郁了,常有一些不合情理的举止言行,跟福锁生活在一起后渐有好转。
福锁从年轻时就开始做小生意,他身背一个包裹走村串乡,半辈子独身。身边多了女人后,再见他时,货架摆开了一长溜。哪里赶庙唱戏,福锁的电动三轮车上,载着货物坐着女人。
福锁在去年冬天死了。起初,说是福锁出了车祸,我一直无法把福锁跟血腥的场景联系在一起。事出不久前,在一处办白事的场所里看见过福锁,他远远地走在人群里。我很奇怪自己怎么会打眼就瞅见了他,像是电影里的特写镜头,在熙攘的人流里,我一眼就注意到他那花白稀疏的头发和微微驼着的后背。那一刻,福锁的背影无端地给我留下了跌跌撞撞的印象,望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心里还掂量了几掂量,福锁也就这么着衰了,老了。
这样弱不禁风的人与车祸搅在一起,不知咋的,心里老觉得不落忍。
几天后,又听说福锁的死跟车祸无关,他在村口公路边上走,自己摔倒死了。当时刚好有车路过,跟那辆车没有任何瓜葛。像是早已预料到会这样似的,心下算是释然了。
然而,关于福锁的死,还是纠缠了一段时间。说是假如没有那辆车路过,撩不起来那股风,风吹不在福锁身上,福锁倒不下,也就死不了。这个说法让我想起来福锁之前在人群里摇摇晃晃的背影,那情形,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
福锁离世,福锁的女人何去何从,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了。女人有子女,但几乎断了往来。福锁出事后,女人子女曾经过来打听福锁车祸的有关事宜。之后,女人也许会留下来陪伴福锁的小屋吧。如果那样,在福锁的小屋里,除了女人,应该还有一沓假钱。假钱比女人来福锁家要早几年,它是福锁赶白露会去摆地摊,用几十件仿皮坎肩换回来的,应该还齐齐整整地夹在钱夹里,被福锁压在包袱底部,收在立柜最里层。
山楂果收起来了,树叶就让它铺在院内。大门挂上锁头,我们离开了小院。
路过五道庙,一长溜货架前站了许多人。那许多人看见我兄妹,几乎都是那两句话:回来收山楂了吧?早该收了,看都落成啥样了……
你妈不在了,也再不见你们回来了。都晌午了,走,去家里吃过饭再走……
货郎跟妻子在忙着照应,他那只喇叭搁在货架上。
(一段时间后, 遇上村里的人,总要提起我妈家的山楂。有的一照面,着急的先问,“回去收拾山楂没有啊”。有的则是招呼过后,就要离去了,仿佛又突然想起什么事来,回转身来问,“还没回去收山楂?”还有的说,“哪天路过你妈门上,看见树上没山楂了,想着也不知道哪个孩子回来收走了,也没看见人。”
一段时间后,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见“……等你”那首歌,我有意去查了查,是《我在可可托海等你》,没有《我在山楂树下等你》那样的歌。)
作者简介,郑彦芳,山西晋中和顺人,70后,晋中市作家协会会员,西部散文学会会员,出版散文集《风行陌上》。